少年時,總以為光陰是揮霍不盡的。
那些夏夜,我與二三同窗游蕩于街巷之間,指點星辰,縱論古今,自以為胸中丘壑足以吞吐日月。興盡而歸時,猶自倚窗而立,望著遠處明明滅滅的燈火,竟覺得人生不過是場永不散席的盛宴。
而今思之,那些燈火早已熄滅在記憶深處,只剩下“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的悵惘,在胸腔里隱隱作痛。
少年心氣,原是不可再生之物。
人一旦成了所謂“大人”,便如同被無形的模具重新澆鑄。
他們不再相信月光會說話,不再覺得風中有詩句流淌。行路時只看腳下三寸,不再抬頭數飛鳥劃過天空的軌跡。
他們學會了在酒桌上說恰到好處的笑話,在會議室里做無可指摘的發(fā)言,卻再也說不出半句石破天驚的真心話。
這般“成熟”,實則是將靈魂馴化成溫順的家畜,關進名為“世故”的柵欄里。麻木并非一日之功,乃是將年少時的棱角一日一日磨平,將眼中的光芒一寸一寸掐滅,終至成了無波古井,再也映不出星月的影子。
這般變化,最悲哀處在于當事人渾然不覺。他們甚至會以“穩(wěn)重”自矜,以“圓融”自詡,反過來嘲笑那些尚存熱血的青年“不諳世事”。他們不再為一片落葉傷感,不再為一朵花開欣喜,他們的心變成了一架精密的算盤,撥弄的盡是利害得失的算珠。
他們忘了,自己也曾是那個在雨中奔跑大笑的少年,也曾相信人間有至死不渝的理想與愛情。
想起李白年少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情,那笑聲沖破一切束縛,是對平庸最徹底的不屑??蓺v經世事后,他在鏡前悲嘆“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朝暮之間,青絲成雪,生命的倉促與理想的未竟化作一聲長嘆。
更不必說杜甫從“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凌云壯志,到晚年“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的孤寂蒼涼。其間跌宕,何止云泥。
然而世故之中,未必不能存有天真。真正的成熟,該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澄明境界。如同溪流歷經山石阻礙,不是變得渾濁停滯,而是在沖刷中愈發(fā)清澈見底。
蘇軾的一生便是最好的印證。年少時的他意氣風發(fā),二十二歲便以《刑賞忠厚之至論》驚艷科舉考場。然而命運的巨浪一次次將他擊倒——烏臺詩案險些喪命,此后一貶再貶,從黃州到惠州,最終到了天涯海角的儋州。但就是在最困頓的境遇中,他寫下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的千古名句。
羅曼·羅蘭曾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蘇軾用他的一生踐行了這種英雄主義,在認清官場黑暗、人生無常后,依然能在貶謫之地興修水利、教書育人,將苦難化作"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脫。
詩人辛棄疾二十二歲時曾率五十輕騎直插五萬人的金軍大營,生擒叛將張安國后千里奔襲返回南宋。這份"壯歲旌旗擁萬夫"的豪情,縱使在被棄置閑居二十年后也未曾消減。他在《破陣子》中寫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縱然只能在醉夢中重回沙場,那顆報國之心依然熾熱如初。
正如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所寫: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這份對生活的熱望,不該隨著年歲增長而消逝。
見過黑暗卻依然相信光的存在,受過欺騙卻依然愿意交付真心,這才是少年心氣最高貴的延續(xù)。它不是在歲月中消磨,而是在歷練中沉淀,化作一種更深厚的力量。
愿你即使被生活磋磨過千萬遍,內心深處仍為少年留一席之地。
愿你在算計利害的世界里,依然能夠為一場無用的日落駐足。
愿你在學會謹言慎行的年紀,依然能夠口出"狂言"——不是不知輕重的莽撞,而是不肯屈從的傲骨,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浪漫。
少年心氣雖不可再生,卻可守護。
那些在胸腔里不曾熄滅的火焰,或許不能照亮整個世界的黑暗,但足以讓我們在無邊的夜色中,認出彼此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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