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德茨同志，請您坐這邊。”——1975年9月7日下午三點，周恩來的招呼聲在北海西岸那棟小樓里顯得格外清晰?？諝饫锘熘舅叮彩翘みM(jìn)房間的人，都被他的鎮(zhèn)定震住，竟忘了開場的寒暄。

羅馬尼亞代表團(tuán)原本只打算合影、寒喧便離開。可周恩來抬手，讓隨行人員把椅子搬過來，再示意關(guān)上門。醫(yī)生在門口皺眉，他卻笑：“我已經(jīng)收到馬克思的‘請?zhí)?，但工作沒完，客人先別走。”一句半真半戲謔的話，人人聽得懂——病情兇險，留給他的時間不多。

會談足足撐了二十多分鐘。翻譯把“副總理已經(jīng)全面承擔(dān)工作”譯成羅語時，周恩來微微點頭。那個“副總理”正是鄧小平。散會后，代表團(tuán)離去，小樓外的湖風(fēng)把窗簾吹得一陣哆嗦，周恩來額頭全是汗。護(hù)理人員推來輪椅，他執(zhí)意站著與客人合影才肯坐下，這才讓大家看見他褲腿邊縫里那條輸液軟管。

手術(shù)在九月中旬深夜進(jìn)行。推向手術(shù)室前，他握住鄧小平的手，聲音低到只剩氣音：“這一年，你干得比我好?！编囆∑?jīng)]聽清，回頭用四川話追問。張春橋搶答：“總理要我們幫你工作?！弊呃葻艄獗洌瑤拙湓捴氐孟胥U，沒人敢再出聲。

病情惡化后，外界與他見面的窗口幾乎被關(guān)死。葉劍英守著電話，一天兩通；更多同志只能寫信。偏偏喬冠華另出一招——送禮。按理，給周恩來送東西是不許的，他當(dāng)面批過不少“好意”。1971年，章含之曾冒名買巧克力、餅干塞到秘書手里，結(jié)果被周恩來當(dāng)眾追問“為何要送糖”，場合尷尬到能聽見每個人心跳。章含之嚇得直冒冷汗，承認(rèn)是自己主意，周恩來這才笑，把零食分給在座干部。

四年后再赴美國，周恩來已臥病。喬冠華惦記老首長，還是決定帶點東西：一盒蘇打餅干、一盒夏威夷果，花費不到十元。章含之提醒那次“糖風(fēng)波”，喬冠華擺手：“他現(xiàn)在是病人，懂的?！被鼐┑谝煌恚Y物遞到小樓。幾天后，翻譯喬裝出席外事活動，外賓告辭后，病榻上的周恩來拉住喬冠華的袖口：“餅干和果子收到了，我知道你們是探病的心?！彼f完，示意護(hù)士打開鐵盒，里面竟剩不到一半——堅果脆、餅干咸，病人胃口不好，卻仍嘗了幾口。

12月6日，醫(yī)生為他做最后一次手術(shù)，癌細(xì)胞已攻占多個臟器。大劑量安眠藥控制痛苦，意識時有時無，卻仍惦記“還有幾個人要見”。名單里有喬冠華。7日下午醫(yī)生勸他休息，原定會面挪到次晨；天亮前，心電監(jiān)護(hù)突然一條直線，搶救無效，1976年1月8日9時57分，巨星墜落。

噩耗飛向人民大會堂，喬冠華趕到時，眼圈腫得像洇開的墨。衛(wèi)生部長劉湘屏攔在樓梯口，小聲告訴他：昨晚總理想見你，但實在熬不住。喬冠華點頭，唇抖，什么都說不出。

幾個月前，他曾利用一次外賓談判，向周恩來道過歉：“我不該在一九七三年底會上批評您，那是錯誤。”周恩來握住他的手：“那怎么能怪你呢？大環(huán)境如此，你多年跟我處理美國事務(wù)，不可能一句不講。再說，我也有失誤，不讓人批評算什么？”話說完，他反倒拍了拍喬冠華：“別放在心上，這不是你能左右的?！?/p>

喬冠華把這段對話反復(fù)回味。周恩來去世的那天，他守在遺體旁，低聲念：“總理，您一生無子。讓我以孩子的名義送您最后一程。”靈柩推向火化爐時，他幾乎撲過去，工作人員把他扶住，只聽他喃喃：“爸——再見?！痹趫稣咴僖踩滩蛔。窟黄?。

隨后的三天哀悼，國內(nèi)外使館絡(luò)繹不絕。喬冠華咳嗽不止，仍堅持接待，每看到外賓鞠躬，他便直起腰翻譯悼詞，聲音嘶啞，卻沒一句含糊。第三晚，他終于體力衰竭被送醫(yī)，輸液瓶掛在走廊燈下，一晃一晃。章含之坐在床邊，悄聲說：“總理知道你盡力了?！眴坦谌A閉眼，淚水從鼻梁兩側(cè)滲下，卻舒了一口長氣，像把壓在心頭的大石搬空。

有人背后譏諷他“裝兒子”，他說：“周恩來對我是長者，我就拿兒子的情分報他，有什么見不得人？”語氣波瀾不驚，旁人也無話可說。

周恩來留給喬冠華的，不只是外交舞臺的指路燈，更是一份“批評我也行”的胸襟。喬冠華后來回憶：“活在那樣的時代，有些事身不由己。周總理能理解我們，所以我們才愿意把命掏出來給他用。”這句掏心窩子的話，許多人聽了沉默。畢竟，領(lǐng)袖與部下之間的信賴，是戰(zhàn)火與風(fēng)浪里最值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