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8月30日23點57分，江擁輝端起專線電話，語氣平靜：‘向司令員，一切交給你?！比昼姾螅Ｖ蒈妳^(qū)正式履行撤銷命令，指揮權(quán)并入南京軍區(qū)。這通電話結(jié)束了一座軍區(qū)的歷史，也為一位老兵翻開了新的篇章。

消息其實早已在軍中傳開。百萬大裁軍箭在弦上，誰都知道風(fēng)聲漸緊，卻沒人料到節(jié)奏如此迅速。福州軍區(qū)官兵心里打鼓，接連寫信希望保留番號，江擁輝卻在多次座談會上擺手：“中央的決策必須照辦，咱們不做例外?！彼膽B(tài)度斬釘截鐵，沒給自己留半句回旋余地。

時間撥回兩年前。1983年10月，沈陽東郊機場霜氣微涼。李德生、劉振華率兩百多名軍官列隊送別這位老副司令。66歲的江擁輝提著小皮箱，步子快得像新兵?！暗礁Ｖ萑ゴ蚯罢荆　庇腥税腴_玩笑，他轉(zhuǎn)身笑道：“不打仗也得像備戰(zhàn)那樣干活?！蔽逍r后，飛機掠過東海，他正式接掌福州軍區(qū)。

在沈陽軍區(qū)，江擁輝干了整整26年。遼東半島、外長山群島、扎蘭屯密林……他的足跡早已刻進作戰(zhàn)圖。60年代，他提出“發(fā)、放、堵、圍、殲”五字要訣，解決了海島守備的老大難；70年代，他一口氣跑完一萬公里邊防線，勘察城防弱點；連“仗打得起來打不起來”的辯論，他也給出句狠話：“準(zhǔn)備得越好，敵人就越不敢來。”這些理念后來寫進了沈陽軍區(qū)的作戰(zhàn)綱要。

換防東南，一切從零開始。他先不急著開會，而是鉆進前沿陣地。金門、馬祖一線一日看三個點，秘書跟不上，他自己蹬吉普。上任十天，他跑了七個團。留守機關(guān)數(shù)次打電話催回，他只丟下一句：“材料要寫在鞋底上。”秘書暗暗記錄：十天內(nèi)會見中央首長兩次、整黨布置一次、基層調(diào)研十四處。

1984年春，對岸軍機頻繁繞行，閩南沿海戒備升級。江擁輝白天查陣地，晚上研究橋頭堡，一邊還要跟省里談開放。鄧小平一句“把廈門島搞成特區(qū)”，讓軍地矛盾瞬間浮現(xiàn)——守備炮臺、軍用倉庫、漁港碼頭，哪個都難動。江擁輝請省委、軍區(qū)主要領(lǐng)導(dǎo)擠進敞篷吉普，在胡里山炮臺邊足足站了兩小時。最終，他拍板：炮臺改旅游區(qū)，倉庫大門向里移，駐軍整體后撤二百米。有人擔(dān)心影響戰(zhàn)備，他只說：“看似讓步，其實空間更靈活。”

翌年，福馬隧道立項。地方缺設(shè)備，缺技術(shù)，更缺人。江擁輝讓工程兵一團換上工裝下洞。“和平時期，鋼槍也能變鉆機?！彼淼?137米，工期900余天，部隊把暗挖法、超前支護搞得頭頭是道。通車那天，福建省報用整版感謝“最硬的突擊隊”。

然而改革的腳步?jīng)]有停。百萬大裁軍方案公布，福州軍區(qū)赫然在列。會場里有人紅了眼眶，他卻淡定記筆記。隨即，他被任命為“合并協(xié)調(diào)組”組長，一張辦公桌，兩部電話，三個月往返南京—福州十余次。干部去留、裝備封存、家屬安置，事無巨細(xì)。有人偷偷托關(guān)系，他當(dāng)面制止：“誰要走后門，別怪我翻臉。”文件顯示，合并移交零爭議，這在那次裁軍中并不常見。

8月30日零時，所有移交表格簽完。江擁輝最后巡視機要室，把鑰匙放在桌上。凌晨，他收拾好兩件軍裝、一迭資料，乘火車北上。同行的只有秘書和一個舊公文包。有人問他去哪兒，他回答簡單：“回沈陽，寫點東西?！?/p>

到了沈城，他沒有休息，先去八十里外的老母親家。老人已過百歲，說話含糊，只認(rèn)得兒子軍裝上的金星。短暫團聚后，他給自己排了新日程：重訪志愿軍老同志，整理戰(zhàn)史。兩年多，他跑遍華北、東北，采訪近兩百人，凌晨四點還在翻筆記。家里只有一張舊寫字臺，墻上貼滿朝鮮地圖。朋友勸他保重身體，他笑說：“多寫一筆，戰(zhàn)友的名字就多留一分鐘?！?/p>

1988年底，《三十八軍在朝鮮》付梓，四十余萬字，定價不高。書里對自己的事跡只寥寥數(shù)句，卻把普通連隊、衛(wèi)生員和炮兵排寫得生動。稿費大半被他拿去給烈士親屬寄書。有人打趣：“您這買賣賠本?！彼麛[手：“我賺到了心安?！?/p>

1991年2月13日清晨，江擁輝病逝于沈陽。按規(guī)定，追悼會規(guī)模限定五百人，可當(dāng)天廳外里站滿了兩千多名自發(fā)前來的軍人和市民。有人拄著拐杖，有人拎著方凳，隊伍蜿蜒到街角。警衛(wèi)員回憶，那天沈陽刮著七級寒風(fēng)，花圈紙條被吹得嘩嘩響，卻沒有一個人提前離開。

江擁輝生前留下的話很簡單：“我是黨培養(yǎng)的兵，永遠是兵。”如今，當(dāng)年外長山海島的雷達早已更新，福馬隧道車流滾滾，胡里山炮臺游客如織。人們或許不了解它們背后的名字，但每當(dāng)提起那段歲月，總有人會補上一句——“那是江司令拍板定的”。在沈城的冬夜，軍號聲遠去，留下的，是老兵們對那抹背影的默默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