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肅瓜州的戈壁灘上,矗立著數(shù)件旅人們絕不會錯過的公共藝術作品——長達15米的巨型紅砂巖雕塑《大地之子》,以榆林窟唐代《西方凈土變》壁畫中的建筑意象為藍本、用純白鋼架結構搭建而成的21米高樓閣裝置《無界》……這些作品構成了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雕塑家董書兵“荒野藝術計劃”的核心敘事。近日,結合在新疆托里舉辦的新一期“荒野藝術計劃創(chuàng)作營”,《澎湃新聞|藝術評論》專訪了董書兵。
董書兵《大地之子》
十年來,無數(shù)游客驅車奔赴戈壁,與這些沙海中的宏偉雕塑合影留念,相關影片廣泛流傳在社媒平臺上,荒野不再偏僻,沙漠也不再杳無人跡。在自然與文明、傳統(tǒng)與當代、人與土地的對話中,這些作品開辟了一個可抵達、可參與、可多維解讀的文化空間。
2025年8月,新一期“荒野藝術計劃創(chuàng)作營”在新疆托里舉辦,董書兵與30位藝術家在托里的戈壁、河谷及公路沿線完成了30余件作品。自然曠野作為創(chuàng)作場域,帶來了怎樣的啟示與挑戰(zhàn)?在荒野中,藝術家如何反思材料的可持續(xù)性、作品的在地性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
對話|董書兵
澎湃新聞:您在2016年發(fā)起“荒野藝術計劃”,最初是什么契機和想法促使您選擇在戈壁、沙漠、山區(qū)等“人跡罕至”的地方進行公共藝術實踐?
董書兵:2010年我在北京798藝術區(qū)做了個展,當時有個規(guī)劃——每三年做一次個展。原本2016年的展覽計劃是在北京798藝術區(qū)舉辦,青年雕塑家蔡磊在我的工作室交流時對我說:“既然你對西北那么熟悉,為什么不在西北辦展覽。”這一建議讓我重新思考。彼時我已有25年的教學經(jīng)驗,并且常年與學生在西北考察,包括此刻,我正帶著學生在去往蘭州的大巴上。于是,2016年,我在瓜州戈壁完成了《大地之子》,2018年創(chuàng)作了第二件作品,也是那時候,正式提出了“荒野藝術計劃”。
“荒野藝術計劃”可以說是一個契機,也是我在創(chuàng)作風格與觀念上的一次重要轉變。這一計劃不僅是展示空間由“架上”走向公共空間的轉向,也不僅是作品體量上的突破。從根本上說,它標志著我在藝術觀念與方法論上的一次重要轉型。這一計劃強調(diào)公共藝術實踐與學術研究的結合,以田野實踐為核心,注重在地材料、環(huán)境條件和場域特性的綜合運用,引導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中完成對空間的把握。
澎湃新聞:這次在新疆托里創(chuàng)作營設有兩個主題:“寶貝”和“層”。您和藝術家們是如何詮釋這些主題的?為什么定了這樣的主題?
董書兵:“寶貝”的提出源于一次偶然的田野發(fā)現(xiàn)。我們在實地考察的時候,在克拉瑪依市至托里縣之間,看到了一個名為“寶貝”的路牌,它是哈薩克語音譯“布白”,語意為“豐富的礦藏”。這個地方周邊黃金、鉻、煤碳、花崗巖等礦產(chǎn)豐富,托里縣域省道S201線建成后,這一稱呼便固定了下來。簡而言之,“寶貝”取自當?shù)氐孛夂?,強調(diào)作品與石材、地質紋理的結合,形成可長期保留的雕塑與公共藝術。
“層”則源于我們對托里地貌的直觀感受,這里的地質結構、時間沉積與自然演化,呈現(xiàn)出層疊、延展的狀態(tài)。藝術家們借助聲音、影像和裝置,探討時間、空間與自然過程的多重疊加,從而在作品中引入關于歷史、記憶與生成的哲學思考。
澎湃新聞:關于本次創(chuàng)作的材料、創(chuàng)作的標準等可以談談嗎?
董書兵:托里地處天山北麓,地貌遼闊,礦藏豐饒。這次創(chuàng)作要求藝術家們依據(jù)現(xiàn)場條件展開實驗,他們需要使用托里本地的石材、廢料、砂礫,因地制宜地調(diào)整構想,將“有限”的創(chuàng)作條件轉化為“無限”可能的結果。
與一般的展覽或公共藝術創(chuàng)作不同,本次創(chuàng)作營更像是一場“學術田野實驗”。藝術家們面臨的,不僅是荒野的自然條件,還有施工、運輸、技術等層面的現(xiàn)實條件限制。這使他們反思材料的可持續(xù)性、作品的在地性,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一些作品直接利用廢棄石材進行切割與重組,一些則通過最簡練的方式嵌入地貌之中,使作品在未來的風蝕、光影和時間流逝中持續(xù)生成意義。
澎湃新聞:我們知道藝術作品的尺寸、空間位置等都是創(chuàng)作中最關鍵的那問題之一,但是“荒野藝術計劃”中的作品都以沒有邊際的荒涼的戈壁作為創(chuàng)作空間,那么在荒野中怎樣找到一個相對位置,如何決定作品的尺寸?
董書兵:最初進入戈壁創(chuàng)作時,我也面臨尺度難題——“到底多大才合適?”由于這些空間幾乎沒有任何人為的干擾和參照物,基本上都保持著原有的自然生態(tài)。在這種廣闊空間中,藝術家必須依賴自身感知來界定尺度。在這種遼闊的環(huán)境下,不管是一個路牌還是一堆石頭,你看到的和你的判斷與在城市中是完全不一樣的。就像前兩天我?guī)W生采風,我讓他們猜遠處一個宣傳牌的尺寸,走到近處他們都被那個牌子的巨大尺寸震撼到了。
所以大與小是相對概念,而非絕對標準。在這次托里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通過在場域中反復步行、丈量,以確定每件作品的相對位置和獨立空間。這不僅是對自然環(huán)境的尊重,也是對作品與空間關系的重新建構。同時,將來人們游覽時,從一件作品走到另一件作品,可以直接體驗到戈壁的廣闊與時間的延展,延長在這里滯留的時間,這對文旅融合也有潛在價值。
澎湃新聞:您的《無界》《大地之子》等作品有濃厚的人文性和歷史感,一看就能明白傳達的理念。與這些具象、宏大的作品相比,這次的作品對大眾來說可能更抽象一些,可以談談這次創(chuàng)作的轉變嗎?
董書兵:這涉及到雕塑與公共藝術的職能和表現(xiàn)問題。公共雕塑有多重功能和表現(xiàn)方式:它可以是紀念碑式的,如人民英雄紀念碑、美國越戰(zhàn)紀念碑,帶有國家或集體意志的體現(xiàn);也可以是城市地標式的,如自由女神像、埃菲爾鐵塔,看到這些雕塑就能想起這個城市。還可以是民俗性或地方性的,如北京王府井街道表現(xiàn)拉洋車、剃頭等作品,讓人們通過作品回憶起當時人們的生活場景。這些雕塑都在不同層面上構建著公共記憶。另外,酒泉瓜州戈壁國際雕塑藝術長廊的作品,如張萬興的《漢武大帝》,我的《無界》,都是以具象方式傳達歷史敘事和文化符號。
《無界》
這次托里創(chuàng)作營的很多作品,則更注重抽象與觀念層面的引導。如趙磊的《蝶·蹤》以棄石、碎石排列形成蝴蝶翅膀的意象,象征精神的力量;馬天羽的《托里π》則幾乎未經(jīng)加工,僅以巨石呈現(xiàn)π符號,并刻上數(shù)學數(shù)字,將抽象的數(shù)學概念、人文精神與自然物質相結合。這些作品提供了另一種“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理解維度。
趙磊《蝶·蹤》
馬天羽《托里π》
澎湃新聞:我看到這次創(chuàng)作中也有您的一件作品叫《亥時初刻》,這個作品指出了一個非常準確的時間,我們前面也探討了荒野中的作品與空間的關系,您覺得時間的概念怎樣體現(xiàn)?
董書兵:這件作品是將整塊石材切割后旋轉,用鋼架結構支撐。每塊石頭在旋轉過程中,孔洞的空間形成類似鏡頭的狀態(tài)。作品做完時,夕陽恰好落在遠處的地平線上,與孔洞形成一條光影線,那個時刻非常美——21點15分,以中國傳統(tǒng)時辰概念來說,這一時間即“亥時初刻”。這一巧合體現(xiàn)了作品與自然時間的契合,也呈現(xiàn)了荒野創(chuàng)作中“偶然”與“必然”的辯證關系。
董書兵《亥時初刻》
澎湃新聞:由這些介紹我感到似乎這次創(chuàng)作似乎更強調(diào)藝術家們的“頓悟時刻”、瞬間性的靈感。
董書兵:藝術創(chuàng)作確實兼具多樣性。有些作品源于深思熟慮,有些則來自瞬間的靈感。例如《風語者》的構想,正是在創(chuàng)作《無界》過程中偶然觀察到鋼管隨風發(fā)聲的現(xiàn)象,從而產(chǎn)生新的創(chuàng)作意圖。我的體會是:必須保持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唯有如此,經(jīng)驗才能累積,解決問題的方法才會越來越多,藝術語言才能不斷擴展。
澎湃新聞:“荒野”這個概念在現(xiàn)當代文化的詮釋中,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種“精神與視角”,能否結合本次托里的創(chuàng)作,談談這一理念是如何貫穿在您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
董書兵:“荒野”并非單純指涉“人跡罕至”的地理區(qū)域,也不僅是文學和生態(tài)學研究中的學理概念,它是一種精神視角和美學原則,是一種審美體驗和觀念表達。這些年來我一直秉持一個概念:“藝術源于生活,創(chuàng)造生活?!边@句話也反映了這次托里荒野藝術創(chuàng)作計劃中的導向精神——并非對現(xiàn)實生活復制或直接再現(xiàn),而是以創(chuàng)作賦予人類文化、人類精神、時代精神新的詮釋與生成方式。
董書兵《非垂直坐標》
圖片來自小紅書網(wǎng)友,董書兵作品成為打卡熱門
澎湃新聞:您之前在瓜州的作品有不少影響,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讓荒野不再偏遠——瓜州離我們特別遠,但在隨著這些作品的照片在網(wǎng)絡上的流傳,荒野也變得非常近在眼前。這些來自觀眾的、游客的、攝影師們的反饋是否會影響你的創(chuàng)作,給你帶來新的靈感之類?
董書兵:這是我意料之外的重要收獲。許多攝影愛好者以我的作品為背景或主體進行了二次創(chuàng)作。如《非垂直坐標》被很多攝影愛好者用于星空攝影與光影實驗。我看到后非常開心,這意味著作品不僅存在于藝術家的表達中,也進入了公眾的再創(chuàng)造過程,形成了開放性的文化平臺。過去可能大家更多拍自然風光,拍日出、云彩、道路,但現(xiàn)在我的作品成為很多攝影愛好者創(chuàng)作的基礎。這正是公共藝術價值的重要體現(xiàn)——它在不同主體的參與中獲得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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