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岸邊的杏花村，有個寡婦叫林秀娘。丈夫去年在河里撈沙時被沖走，只留下她和三歲的兒子小石頭。秀娘生得白凈，眉眼間帶著股韌勁，靠著給人縫補(bǔ)漿洗，倒也能糊口。

這日是秀娘娘的忌日。她天不亮就起來，給小石頭梳了頭，又在灶上烙了幾張油餅，用油紙包好。背上背著小石頭，手里提著給娘上墳的紙錢，往二十里外的娘家桃花村趕。

出了杏花村，要走一段荒坡。坡上長滿了酸棗刺，風(fēng)一吹，嗚嗚地響，像是有人在哭。秀娘把小石頭摟緊了些，嘴里哼著歌謠：“酸棗紅，酸棗甜，俺家石頭笑開顏?！?小石頭在她背上咯咯地笑。

剛走到坡中間，就看見前面有個穿藍(lán)布短褂的后生，背著個木匠箱子，正蹲在路邊磨刀。那后生抬起頭，秀娘認(rèn)出是鄰村的王木匠，聽說手藝不錯，就是性子有些孤僻，三十多了還沒成家。

王木匠也看見了她，眼神在她身上停了停，又低下頭繼續(xù)磨刀。秀娘不想惹麻煩，加快腳步想繞過去。剛走過他身邊，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一股大力傳來，她被拽得踉蹌著跌進(jìn)旁邊的草叢里。

“你干啥！” 秀娘又驚又氣，想喊卻被王木匠捂住了嘴。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紙，帶著股木頭的味道。小石頭嚇得大哭，在秀娘背上亂蹬。王木匠壓低聲音，語氣急促：“別出聲！救你們母子的命！”

秀娘愣住了，透過草叢的縫隙往前看。只見三個蒙面人從坡上跳下來，手里都拿著棍子，正往她剛才走的路上張望。為首的那個聲音粗?。骸皠偛胚€看見個娘們，咋不見了？” 另一個說：“莫不是藏起來了？搜搜！”

秀娘的臉?biāo)查g白了。這荒坡常有劫道的，難道被自己遇上了？她想起丈夫生前說過，遇著壞人別硬拼，先保命。王木匠的手還捂著她的嘴，眼神卻示意她別動。

蒙面人在附近搜了半天，沒找著人，罵罵咧咧地往桃花村方向走了。聽他們的對話，像是在找一個背著孩子的寡婦，還說要搶去賣給山里的老光棍。秀娘的后背沁出冷汗，原來他們早就盯上自己了。

等蒙面人走遠(yuǎn)了，王木匠才松開手。秀娘癱在草叢里，大口喘著氣，小石頭還在哭，她連忙拍著兒子的背：“石頭不怕，娘在呢?！?王木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臉上有些不自在。

“對不住，剛才失禮了?！?他撓了撓頭，“我在坡上看見那幾個人鬼鬼祟祟的，就知道沒好事。他們盯著你好些日子了。” 秀娘這才想起，前幾日去鎮(zhèn)上買線，確實(shí)感覺有人跟著，當(dāng)時沒在意。

“你咋知道他們要找我？” 秀娘的聲音還有些發(fā)顫。王木匠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里面是半塊玉佩，上面刻著個 “林” 字?！斑@是你丈夫的吧？他去年托我給你打個梳妝盒，還沒完工，人就沒了?！?/p>

秀娘看著那玉佩，眼淚掉了下來。這是她給丈夫的定情物，他一直戴在身上。王木匠嘆了口氣：“那幾個是黑風(fēng)寨的土匪，專搶寡婦。你丈夫生前幫過我，我不能見死不救?！?/p>

他指了指遠(yuǎn)處的一條小路：“從這兒走，繞到山后，能避開他們。我送你們一段?！?秀娘猶豫了一下，看著王木匠真誠的眼睛，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知道，這荒坡上，除了他，沒人能幫自己。

王木匠背著木匠箱子走在前面，手里拿著把錛子，像是在開路。秀娘跟在后面，踩著他踩過的草，心里踏實(shí)了些。小石頭不哭了，好奇地看著王木匠的背影，嘴里喊著：“叔叔，木頭?！?/p>

王木匠回頭笑了笑，從箱子里拿出個小木猴，遞給小石頭：“拿著玩?！?小木猴做得活靈活現(xiàn)，尾巴還能擺動。小石頭接過，立馬不哭了，只顧著擺弄木猴。

走到山后，果然平坦多了。路邊有個山泉，王木匠停下來：“歇歇吧，喝點(diǎn)水?！?他從箱子里拿出個葫蘆，倒了些水遞給秀娘。秀娘接過，指尖碰到他的手，兩人都像被燙了似的縮了回去。

“多謝王大哥?！?秀娘低下頭，臉有些紅。王木匠 “嗯” 了一聲，轉(zhuǎn)身去給小石頭摘野草莓，紅彤彤的，放在葉子上遞過來。小石頭抓著就往嘴里塞，弄得滿臉都是紅汁。

秀娘看著兒子的模樣，笑了起來。這是丈夫走后，她第一次真心笑。王木匠看著她的笑臉，眼神亮了亮，又趕緊低下頭，假裝看手里的錛子。

快到桃花村時，王木匠停住腳步：“我就送你到這兒吧。那幾個土匪說不定在村口等著，你從村后的籬笆墻翻進(jìn)去，找你二哥，他會護(hù)著你?！?秀娘點(diǎn)點(diǎn)頭，從懷里掏出兩個油餅：“王大哥，嘗嘗，謝你的救命之恩?！?/p>

王木匠接過油餅，揣在懷里，又從箱子里拿出那個沒完工的梳妝盒：“這個…… 你先拿著，等我做好了再給你送過去?！?梳妝盒是梨花木的，上面已經(jīng)雕了幾朵桃花，看著精致得很。

秀娘接過梳妝盒，心里暖暖的。她抱著小石頭，對王木匠深深鞠了一躬：“大恩不言謝，王大哥的情，我記著。” 王木匠擺擺手，轉(zhuǎn)身就走，藍(lán)布短褂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樹林里。

秀娘按王木匠說的，從村后籬笆墻翻了進(jìn)去。二哥林鐵柱正在院里打谷，見了她，愣了一下：“你咋從這兒進(jìn)來了？” 秀娘把路上的事說了，林鐵柱氣得把谷叉往地上一摔：“這群畜生！看我不找他們算賬！”

秀娘拉住他：“二哥別沖動，他們?nèi)硕?。等上完墳，咱趕緊回杏花村。” 林鐵柱這才作罷，卻把家里的柴刀別在了腰上，陪著她去給娘上墳。

上墳回來，秀娘剛要收拾東西走，就聽見村口傳來吵鬧聲。是黑風(fēng)寨的土匪，被林鐵柱召集的幾個后生攔住了。為首的土匪罵道：“把那寡婦交出來！不然燒了你們村！”

林鐵柱提著柴刀：“有我在，休想動我妹子一根頭發(fā)！” 雙方打了起來，土匪人多，后生們漸漸落了下風(fēng)。秀娘抱著小石頭，躲在屋里，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硪宦暣蠛埃骸肮俑畞砹?！?土匪們一聽，慌了神，四散逃竄。秀娘從門縫里看出去，見王木匠領(lǐng)著幾個官差跑來，手里還拿著個畫著土匪模樣的畫像。

原來王木匠沒走，他去了鎮(zhèn)上的巡檢司，把黑風(fēng)寨土匪的事說了，還憑著記憶畫了畫像。巡檢司的人早就想剿匪，正好借這個機(jī)會，來了個甕中捉鱉。

土匪們被官差追得四處亂竄，有幾個慌不擇路，掉進(jìn)了村邊的糞坑，弄得滿身污穢，引來一片哄笑。為首的土匪被王木匠一錛子打暈在地，官差上前捆了個結(jié)實(shí)。

林鐵柱握著王木匠的手，眼里滿是感激：“王兄弟，多虧了你！不然俺妹子就遭殃了?！?王木匠笑了笑：“舉手之勞。那伙人作惡多端，早該收拾了?！?/p>

秀娘看著被押走的土匪，又看看王木匠，心里百感交集。這個孤僻的木匠，不僅救了她，還幫了整個桃花村。小石頭從她懷里探出頭，指著王木匠手里的錛子：“叔叔，木頭?！?/p>

王木匠走過來，摸了摸小石頭的頭：“等回了杏花村，叔叔給你做個木馬?！?小石頭拍著小手笑起來。秀娘看著他們，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回杏花村時，林鐵柱非要送他們。王木匠也跟著，說是順路。一路上，林鐵柱問起王木匠的婚事，王木匠紅著臉說：“沒人看得上?！?林鐵柱看了看秀娘，又看了看王木匠，嘿嘿地笑。

到了杏花村，秀娘請他們進(jìn)屋喝水。王木匠把沒完工的梳妝盒拿出來，放在桌上：“我明日再來，把剩下的花雕完?！?秀娘點(diǎn)點(diǎn)頭：“好，我給你做雞蛋面?！?/p>

第二日，王木匠果然來了，還帶來了做好的木馬，小石頭騎在上面，笑得合不攏嘴。王木匠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手里拿著刻刀，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雕著梳妝盒上的桃花。秀娘坐在旁邊納鞋底，偶爾抬頭看他一眼，陽光灑在兩人身上，暖暖的。

村里的人見了，都議論紛紛。有人說王木匠對秀娘有意思，有人說秀娘命好，遇上了好人。秀娘聽了，不惱也不辯，只是納鞋底的針腳，比以前更細(xì)密了。

黑風(fēng)寨的土匪被剿滅后，附近幾個村子都太平了。巡檢司的人還特意給王木匠送了塊 “見義勇為” 的匾額，掛在他家門口。王木匠卻很少看那匾額，只是常往杏花村跑，有時送些木雕，有時幫秀娘挑水劈柴。

這年冬天，下了場大雪。秀娘的屋子漏了，王木匠冒著雪來修補(bǔ)。他爬上屋頂，把積雪掃掉，又鋪上新的茅草，忙得滿頭大汗。秀娘在屋里燒了姜湯，等他下來喝。

王木匠喝著姜湯，看著秀娘凍得通紅的鼻尖，突然說：“秀娘，俺…… 俺想娶你。俺會對小石頭好，會一輩子對你好?！?秀娘的臉一下子紅了，低下頭，手里的帕子絞成了一團(tuán)。

半晌，她才抬起頭，眼里閃著淚光：“俺是個寡婦，還帶著個孩子……” 王木匠打斷她：“俺不在乎。俺就想守著你們娘倆，過踏實(shí)日子?！?秀娘看著他真誠的眼睛，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淚掉了下來，卻是熱的。

開春后，秀娘和王木匠成了親。沒有大操大辦，只請了林鐵柱和幾個相熟的街坊。王木匠給秀娘做了個新的梳妝盒，上面雕滿了桃花，還刻著 “平安” 二字。秀娘把那塊 “林” 字玉佩，系在了梳妝盒上。

婚后，王木匠的木匠活越來越好，找他做活的人越來越多。他不再孤僻，見了誰都笑瞇瞇的。秀娘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還在院里種了些桃樹，春天一到，滿院都是花香。

小石頭改口叫王木匠爹，整天跟在他身后，學(xué)拉鋸，學(xué)刨木，嘴里喊著：“爹，我也要做木匠，像你一樣厲害?！?王木匠聽了，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

有次街坊問秀娘：“當(dāng)初被王木匠拉進(jìn)草叢，你就不怕他是壞人？” 秀娘笑著說：“不怕。他眼里沒邪念，只有急。再說，那荒坡上的風(fēng)，都在幫他說話呢?！?/p>

王木匠后來收了兩個徒弟，把手藝傳了下去。他常對徒弟說：“做人跟做木匠一樣，得實(shí)打?qū)崳荒芡倒p料。該出手時就出手，別管別人咋說。”

桃花村的人也常說起這事，說秀娘命好，遇上了貴人。林鐵柱每次喝了酒，就會拍著王木匠的肩膀：“要不是你那一把子力氣，把俺妹子拉進(jìn)草叢，俺們家可就遭大難了?！?/p>

幾年后，秀娘又生了個女兒，取名叫桃花，盼著她像院里的桃花一樣美。桃花長到兩歲，就會拿著小刻刀，在木頭上亂劃，王木匠見了，總是樂呵呵地教她：“慢點(diǎn)，別傷著手?！?/p>

那間漏過雪的屋子，被王木匠翻蓋成了瓦房，窗欞上雕著桃花和木猴，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手藝。每到春天，院里的桃花開了，一家人坐在樹下吃飯，小石頭騎著木馬，桃花拿著小刻刀，秀娘和王木匠相視而笑，日子過得像蜜一樣甜。

有人說，當(dāng)年王木匠早就看上秀娘了，只是不好意思說，借著救她的名義，才敢靠近。王木匠聽了，只是嘿嘿地笑，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秀娘卻知道，他是真心想救她們母子，那份急，裝不出來。

渭水的水流了一年又一年，杏花村的桃樹換了一茬又一茬。王木匠和秀娘漸漸老了，小石頭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木匠，桃花也嫁了個好人家。老兩口坐在院里的桃樹下，看著孫子孫女在院里玩耍，眼里滿是幸福。

老人們給孩子講起這個故事時，總會說：“好人有好報(bào)。王木匠救了秀娘，也救了自己，得了個好媳婦，過了一輩子好日子。這世上的事，有時候看著像禍，其實(shí)是福呢?！?/p>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diǎn)頭，看著院里的桃花，像是能看見當(dāng)年那個荒坡上的場景：一個寡婦背著孩子，一個木匠拉著她躲進(jìn)草叢，風(fēng)里都是木頭的味道，還有那句：“我是在救你。”

那句話，像一粒種子，落在了渭水岸邊，長出了滿院的桃花，也長出了一輩子的安穩(wěn)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