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秋,菜都快涼了,快吃吧?!闭煞蛄种具h把一塊剛剝好的蝦仁放進我碗里,語氣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
我看著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拿起筷子,卻覺得眼前這滿桌子精心準備的生日菜,都失了味道。
手機屏幕還亮著,停留在通話結(jié)束的界面上?!笆菚韵陌??”志遠輕聲問。
我點了點頭,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半晌,我才啞著嗓子回他:“她說,外甥要買婚房……”
01
五十歲生日這天,我正式退休了。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鋪著米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暖洋洋的。空氣里彌漫著丈夫林志遠拿手的蘇幫菜香氣——松鼠鱖魚的酸甜,櫻桃肉的軟糯,還有我最愛的那碗腌篤鮮,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兒子從外地寄來的羊絨圍巾,柔軟地搭在沙發(fā)上。我以為,我的后半生,就會在這樣安穩(wěn)平靜的調(diào)子里,緩緩展開。
直到妹妹蘇曉夏的電話打了進來。
“姐!生日快樂?。 彪娫捘穷^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像裹著蜜糖,甜得發(fā)膩。
我心里一暖,教了一輩子歷史,性子沉靜,最招架不住的就是妹妹這種外放的熱情。我笑著應(yīng)道:“謝謝曉夏,你跟王浩有空就過來吃飯,你姐夫燒了一大桌子菜呢?!?/p>
“哎呀,姐,吃飯的事先不急,”曉夏的語氣瞬間從輕快轉(zhuǎn)為急切,“那個……你先別掛,我這邊出了點急事,火燒眉毛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這種熟悉的開場白,像一個扳機,總能精準地扣動我緊張的神經(jīng)。
果不其然,曉夏說她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外甥,看上了一套婚房,位置、戶型都好,就是首付還差二十萬。開發(fā)商催得緊,三天內(nèi)交不上,房子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姐,我知道你跟姐夫剛退休,手頭肯定有余錢。你就當(dāng)支援外甥一把,我們周轉(zhuǎn)開了,馬上就還你?!睍韵牡穆曇魩е耷?,聽起來可憐極了。
二十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塊巨石,重重地砸在我心上。這不是兩千,不是兩萬,而是我和志遠盤算著存了半輩子,準備用來養(yǎng)老、應(yīng)付未來病痛的錢。
我握著電話,沉默了??蛷d里,那臺老式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太陽穴上。
“曉夏,”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這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我得和你姐夫商量一下……”
“商量?姐,你怎么變得這么見外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曉夏尖利的聲音打斷了,“我們可是親姐妹??!媽臨走前拉著你的手,讓你好好照顧我,你都忘了嗎?你現(xiàn)在退休金拿著,日子過得舒舒服服,就眼睜睜看著我被逼死嗎?”
“我……”
“姐,算我求你了,就這一次,最后一次!你要是不幫我,我們一家子就真沒活路了!”
母親的遺言,像一道無法掙脫的緊箍咒,再一次牢牢地套在了我的頭上。我仿佛又看到了母親臨終前那雙渾濁卻充滿期盼的眼睛,聽到了她微弱的氣息在我耳邊叮囑:“靜秋,你是姐姐,要多擔(dān)待曉夏……”
掛掉電話,我呆呆地看著那桌漸漸失去熱氣的飯菜,心里五味雜陳。志遠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靜秋,這不是第一次了。你有沒有想過,填不滿的。”
我沒說話。我怎么會沒想過?
從小到大,家里但凡有點好東西,父母總說:“你是姐姐,讓著妹妹?!庇谑?,新衣服是曉夏的,好吃的糖果是曉夏的,連上學(xué)的機會,都因為家里困難,我這個成績更好的姐姐主動讓給了她。后來,她結(jié)婚,我拿出工作幾年的全部積蓄,給她置辦了最風(fēng)光的嫁妝;她的服裝店生意周轉(zhuǎn)不開,我二話不說把準備買房的首付款先給她用;她要換車,要給孩子報昂貴的補習(xí)班……每一次,她都用那句“我們是親姐妹”和“媽媽的遺言”作為開頭,而我,每一次都無法拒絕。
這份“長姐如母”的責(zé)任,像一個沉重的行囊,我背了半輩子。我以為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的重量,可今天,我第一次感到,我的肩膀,快要被壓垮了。
02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過得像一鍋溫水煮著的粥,外面看著平靜,里面卻在煎熬。
曉夏沒有再直接打電話來要錢,而是換了一種更“柔軟”的方式。
她的微信,每天準時在早上七點響起。有時是一篇《世上只有姐妹好》的雞湯文;有時是一張她自己憔悴的自拍照,配文是“為了兒子的婚事,愁得幾天沒睡好,頭發(fā)都白了好幾根”;有時,她會發(fā)來幾張我們小時候的老照片,黑白的影像里,我牽著她的手,她笑得天真爛漫。
每一條信息,都像一根細細的針,扎在我心上,不致命,卻密密麻麻地疼。
妹夫王浩也打來電話,他的語氣倒是客氣,繞來繞去,核心意思卻很明確:“姐,曉夏她就是這個直性子,心里苦,嘴上說不出來。您是她唯一的親姐姐了,這時候可千萬不能不管她啊。”
我的心徹底亂了。白天,我看著窗外發(fā)呆,腦海里全是曉夏梨花帶雨的臉。晚上,我翻來覆去地失眠,耳邊回響著丈夫志遠的話:“靜秋,我們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你幫她這次,下次呢?她的胃口只會越來越大?!?/p>
志遠見我日漸憔悴,有一天晚飯后,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靜秋,我前兩天好像看到王浩的車,停在城西那個新開發(fā)的‘金融中心’樓下。就是那個電視上老說,有不少騙子投資公司的地兒。你說,他們這錢,真是給外甥買房用嗎?”
我心里一驚,隨即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了。我替他們辯解道:“怎么會?王浩可能是去找朋友談工程吧。再說,外甥買房是大事,曉夏怎么可能拿這個開玩笑?!?/p>
志"遠沒再多說,只是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里,寫滿了擔(dān)憂。他的話,像一顆小石子,在我本已波濤洶涌的心湖里,又激起了一圈新的漣漪。難道,這里面真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隱情?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立刻被我掐滅了。我不能這么想自己的親妹妹。
周末,我去參加了一場大學(xué)同學(xué)的聚會。席間,聽著老同學(xué)們聊著退休后五彩斑斕的生活,有的報了老年大學(xué)學(xué)國畫,有的和老伴兒計劃著環(huán)球旅行,我心里的苦澀愈發(fā)濃重。借著一點酒意,我把自己的煩惱向坐在身邊的老同學(xué)李莉傾訴了。
李莉也是家里的長姐,她聽完我的話,沉默了許久,然后一針見血地指出:“靜秋,你這不是愛,是縱容。你以為你在幫她,實際上是在害她。健康的姐妹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兩棵并排站立的樹,各自扎根,枝葉在空中可以相互扶持,但根系絕不能纏在一起,一方吸干另一方的養(yǎng)分。你這樣無限度地‘輸血’,只會讓她喪失自己造血的能力?!?/p>
“兩棵并排站立的樹……”我反復(fù)咀嚼著這句話,仿佛一道光,劈開了我心中長久以來的迷霧。
是啊,我總想著為她遮風(fēng)擋雨,卻忘了她也需要自己經(jīng)歷風(fēng)雨,才能長得挺拔。
那天晚上,我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我要和曉夏進行一次徹底的溝通。錢可以借,但不能是二十萬,我只能拿出十萬,這是我的底線。并且,必須寫下正式的借條,約定好還款的計劃。
我給曉夏發(fā)了微信,約她第二天下午在一家安靜的茶館見面。
發(fā)出信息的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涌上一絲愧疚。我反復(fù)問自己,對唯一的親妹妹如此“斤斤計較”,我是不是真的太冷漠,太無情了?
第二天去茶館的路上,我路過一家商場,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想到曉夏最近總在微信里說自己愁得皮膚都干了,我走到化妝品專柜,咬了咬牙,給她買了一套近兩千塊的護服品。我想,見面時先把這個禮物給她,氣氛或許能緩和一些。只要她能理解我的難處,真心誠意地和我談,那張借條,甚至可以不要利息。
我提著那個包裝精美的禮品袋,心里懷著一絲忐忑的希望,朝她家走去。我想,在去茶館前,先把東西送上樓,然后我們姐妹倆再一起出門,這樣顯得更親近些。
03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幾分鐘。曉夏家住的是老式居民樓,樓道里光線昏暗,堆著些雜物。我走到她家門口,正準備抬手敲門,卻發(fā)現(xiàn)暗紅色的防盜門虛掩著,留著一道指頭寬的縫隙。
里面?zhèn)鱽砹藭韵暮驼煞蛲鹾频恼f笑聲,在安靜的樓道里格外清晰。
我停住了動作,正猶豫著是直接推門進去,還是先在外面等一等,里面的對話卻像鉤子一樣,勾住了我的耳朵。
只聽見王浩帶著一絲得意的聲音說:“怎么樣?你姐那邊搞定了吧?這次二十萬,我看是十拿九穩(wěn)了?!?/p>
曉夏清脆的笑聲響了起來,那語氣里,滿是我從未聽過的炫耀和不屑:“放心吧!蘇靜秋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就是個死腦筋的老實人,心軟得跟棉花似的,最好拿捏。我再哭兩聲,把媽搬出來當(dāng)救兵,她那點養(yǎng)老錢還能不乖乖掏出來?”
我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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