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員砰地把文件扔在老陳工具箱上,灰塵騰起一小片?!昂炞?!”那聲音像是鋸木頭。
他摘下滿是油污的棉線手套,沾了泥灰的手指懸在半空發(fā)顫。離婚協(xié)議——這張紙像烙鐵,狠狠燙了他一下。他攥緊又松開拳頭,骨節(jié)凸起如同山丘。
這份薄薄幾頁紙,竟要裁開他和李小玉十八年的日子?簡直荒唐!他那會兒是修家電的小陳,小玉剛嫁給他時,這雙手還沒沾滿機油。小玉總愛坐一邊小板凳上陪著,手指繞根剝好的蔥葉,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鼓搗那些舊收音機、二手電風(fēng)扇。
“老家伙,手真巧!”她清脆的笑聲比電路通暢的聲音還讓人舒坦,把灰撲撲的店鋪都擦亮了。
小鋪子慢慢變大,成了街坊信賴的五金廠,手下管著十幾號人。廠子在老陳心里扎得深。小玉卻悄無聲息縮進廚房那一方天地——油鍋滋滋響,蔥花在熱油里跳舞,是她一天中最喧鬧的時刻。
孩子們像樹苗蹭蹭長高時,裂痕已在角落里滋長。老陳回家鞋底常粘著廠里的金屬碎屑,小玉皺緊眉頭默默擦凈。他說要借錢投資一臺自動成型機,“機器比老師傅手穩(wěn)?!毙∮褫p輕擱下抹布:“娃的補習(xí)班錢呢?”
一個深夜十點,老陳終于推開了家門。屋里有盞燈一直為他亮著,燈光下小玉的脊背僵硬,聲音像秋風(fēng)一樣冷:“你的家是旅館還是食堂?”
他愣在玄關(guān),廠子里機器的轟鳴像突然被掐斷了喉管。這些年,他以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往前沖,就是扛起了整個家。可腳下的地基,早已在無聲的孤獨里塌陷。修好了那么多家電電路,唯獨修不了自己這條“回家”的短路。
“爸?!鄙洗髮W(xué)的女兒電話里小心翼翼地探問,“您和媽這鐵桶,真就這么漏了?” 這話像根生銹的針,扎得老陳心口悶痛。
民政局前最后那頓中午飯,是他倆一塊吃的。沒有撕破臉皮的爭吵,靜得只聽見碗筷碰撞。小玉輕輕夾了塊他碗邊的青菜:“天涼了,你那條厚毛褲……我塞在衣柜最頂?shù)南渥永??!?這話像秋日的暖陽一樣,卻照不亮倆人前頭的路。原來最重的傷,有時不是鋒利的刀劃出的口子,而是那些被忽視的小裂縫,無聲地碎裂成懸崖。
民政局大廳白晃晃的燈照著,倆人握著那張紅本,像握著剛發(fā)下來的畢業(yè)證。并肩走了半輩子,卻從這扇門里往兩個方向去。小玉忽然想起女兒剛會走路那會兒,摔倒了也會自己爬起來,拍掉灰繼續(xù)蹣跚向前。這日子,竟像斷弦的老鋼琴,勉強奏完最后一個顫音。
桂花樹下,鄰居張嬸勸和時曾說:夫妻啊,是同一個盆里揉的兩團面,你壓狠了我就癟,我松手了你就塌?;橐鲞@張餅,火候差一點,就會烤糊。
如今真掰成了兩半,老陳空落落的胃袋卻比臉還癟。街角老面館的大海碗遞到眼前,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這不是小玉搟的面。
老陳拖著箱子,在火車站候車廳人群里擠著。一陣冷風(fēng)刮過去,他猛地縮了縮脖子。他習(xí)慣性地往右手邊轉(zhuǎn)頭——那是小玉站了一輩子的老位置。
座位空得像一張咧開的嘴。
箱子沉重的咕嚕聲停下了。喧鬧的人流中,這個半百男人緩緩蹲下身,臉深深埋進那雙滿是機油與塵土氣味的手掌里。
候車廳天花板上懸掛的電子時鐘,無聲地跳了一個數(shù)字。廣播里提醒檢票的女聲機械地流淌,淹沒了某個角落里無法抑制的短促抽噎。
那張薄薄的紅本本,真帶得走兩個人疊放在一起的幾十年歲月嗎?
有些分離不是刀刃劈開大樹,而是樹根深處無人看見的枯萎。陳建國和妻子之間那些沒說出的話,像積年累月蝕進血管的銹斑,終于讓最熟悉的兩個人變成了沉默的陌路。
火車站的時鐘仍在向前奔走。每一個被淚水模糊的分別背影都藏著一個秘密:
多少曾共撐一把傘的愛侶,終究敗給了無聲處滋長的荒蕪。那荒蕪非一日鑄成,而是在千百個忽視的夜晚里,漸漸長成了吞噬日月的森林。
當(dāng)婚姻這張紙脆弱如蟬翼時,又有誰曾在它徹底撕裂前,真正聽見那些早已散落在角落里的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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