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春雨淅淅瀝落下來,金正浩站在窗前,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妻子林小婉的聲音輕得仿佛怕驚碎什么:“這次回家,你打算告訴父親真實情況嗎?”
他喉頭滾動,七年光陰沉沉壓在胸口:“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承認我這個兒子?!?/p>
小婉拉開抽屜,取出厚厚一個信封:“媽準備了這些錢給你帶回去,五萬塊,說是中國岳母對朝鮮親家的一點心意?!?/p>
信封沉甸甸落在掌心,正浩的手微微發(fā)顫。那個七年前怒吼“你若離開就不再是我兒子”的父親,可還記得雪地里消失的背影?母親偷偷塞給他的那包家鄉(xiāng)土,他夜夜攥著入眠,如今可還安在?
時間倒回2016年朝鮮的酷寒嚴冬。二十歲的金正浩蜷在冰冷的屋子里,手里攥著弟弟金志勛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紙頁被汗浸得發(fā)軟。
“哥,我真的能去嗎?”志勛眼里的光像雪地里脆弱的火苗。
正浩強笑著拍弟弟的肩,指甲卻掐進掌心——父親因言獲罪后,家里早已掏空了。深夜輾轉(zhuǎn),一個念頭燒灼著他:賣掉父親視若生命的祖?zhèn)餍√崆佟?/p>
黑市商人捏著百年德制琴冷笑:“三千,不要就滾?!卞X少得可憐,連弟弟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都不夠。正浩攥著薄薄的紙幣在寒風里發(fā)抖時,命運朝他伸出了手——父親的老學(xué)生金東植站在街角陰影里。
“有膽量的話,去中國?!睎|植的聲音壓得極低。
回家與母親在廚房耳語時,門“哐當”一聲被踹開。父親金韓宇雙目赤紅:“你要背叛祖國?背叛這個家?”怒吼震得窗欞發(fā)顫,“敢踏出家門一步,就不再是我兒子!”
那一夜,家里的空氣凍成了冰。凌晨,母親把一包東西塞進他懷里,淚滾燙地砸在他手背上——小布包裹著家鄉(xiāng)的泥土。他最后望了眼熟睡的弟弟,推開了那扇可能永遠回不來的門。
邊境的夜?jié)獾没婚_。向?qū)樕系栋淘谠鹿庀路褐涔猓骸氨蛔チ烁髯該??!臂忂^刺骨的河水時,另一個偷渡的大學(xué)生把一張紙條塞給他:“幫我聯(lián)系杭州的姐姐......”話音未散在風里,兩人便被沖散了。
杭州“平壤味道”餐館的閣樓成了正浩的棲身之所。洗碗,切菜,十多個小時站下來,腰腿疼得夜里翻不了身。他咬牙寄出第一筆血汗錢,從此石沉大海。深夜掏出那包家鄉(xiāng)土時,連眼淚都是無聲的。
命運在廚房里悄然轉(zhuǎn)彎。一次深夜,他憑著記憶復(fù)刻母親的冷面,被盧老板撞見。老人嘗了一口,眼睛驀地亮了:“你管這叫沒學(xué)過?”鍋鏟從此成了他的筆,地道的朝鮮冷面引來無數(shù)回頭客。薪水翻倍那天,他買了新本子記賬——寄回家的數(shù)額,終于能多添一個零。
2017年夏天,一個清脆的聲音撞進后廚:“金師傅!教我冷面吧!”女孩叫林小婉,眼睛亮得像蓄滿了西湖的水。她日日來“學(xué)藝”,笨拙卻執(zhí)拗。當?shù)弥矸莺图腻X回家的執(zhí)念,她望著他不足十平米的破閣樓和柜上泛黃的全家福,久久說不出話。
盧老板突然要賣店回鄉(xiāng),小婉的眼睛卻更亮了:“我們合伙!”她拿出全部積蓄,說服母親抵押了房子。店名依舊叫“平壤味道”,只是招牌旁悄悄添了行小字:“最接近故鄉(xiāng)的地方”。
第一次踏進小婉家門,退休教師陳淑芳的目光溫和卻銳利。飯桌上聽聞他七年未通家音,阿姨放下筷子:“如果有機會安全回去,你愿意嗎?”
“當然!”兩個字沖口而出。陳淑芳點點頭,那句“人生無常,莫負親情”自此烙進他心里。
愛情在油煙中悄然生長。小婉表白那夜,正浩把滿心荊棘攤開:身份如懸劍,錢要養(yǎng)家,未來是霧中的路。姑娘卻攥緊他的手:“我們一起劈開荊棘?!?/p>
阻力呼嘯而來。小婉的哥哥林大偉拍桌怒喝:“他連身份都沒有!騙你呢!”陳淑芳卻按住兒子:“我看人準,這孩子有擔當?!?/p>
2019年冬夜,思鄉(xiāng)的苦酒燒穿了正浩的克制。陳淑芳拍著他顫抖的背輕聲道:“七年了,該回去了?!贝髠ピ谕赓Q(mào)公司的商務(wù)渠道,成了穿越國境線的唯一繩索。
簽證材料準備到第三個深夜,一個朝鮮口音的客人出現(xiàn)在餐館。崔先生壓低聲音:“金老師身體垮了,總念叨‘浪子回頭金不換’......”正浩手里的湯勺“當啷”落地——父親在等他!七年的堤壩瞬間崩塌,他在打烊的廚房里哭得蜷縮在地。
商務(wù)簽證批下來那天,陳淑芳把五萬元現(xiàn)金塞進正浩手里:“告訴親家,謝謝他養(yǎng)出這么好的兒子?!背恋榈榈男欧鈮褐晃恢袊赣H最深的敬意。
飛機降落在平壤時,正浩的腿軟得幾乎站不住。完成兩天商務(wù)行程后,開往家鄉(xiāng)的火車上,每一片掠過的稻田都刺得眼睛發(fā)酸。老鄰居樸老師在校門口認出他時驚得后退一步:“你爸他......唉,快回家吧!”
熟悉的居民樓沉默矗立。正浩在樓下梧桐樹后躲了半小時,冷汗浸透襯衫。七年前離家那晚的積雪,此刻全化成了掌心滾燙的汗。他終是抬起灌了鉛的腿,一級級踩上陳舊的樓梯。
站在斑駁的家門前,母親塞的那包泥土隔著衣袋發(fā)燙。他舉起手,指關(guān)節(jié)懸在離門板毫厘之處,七年光陰在指縫間呼嘯——門后是原諒還是驅(qū)逐?是擁抱還是永訣?
家門的木紋在眼前晃動,像父親臉上深刻的皺紋。正浩閉上眼,七年前母親那句哽咽的叮嚀穿越時空撞進耳膜:“無論在哪里,記得自己的根在哪?!?/p>
指節(jié)終于叩響門板。一聲,兩聲,門內(nèi)傳來緩慢的腳步聲——那扇隔絕了七年親情的大門,正在沉重的鉸鏈聲中,緩緩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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