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啾啾貘

一

我們家門口曾經(jīng)有一株鄰居種的盆栽棕櫚。去年，有白眉黃臀鵯在上面筑巢，產(chǎn)下了三個蛋。鳥爸爸和鳥媽媽每天輪流照顧，不久后，孵出了兩只雛鳥，接著又孵出了第三只。我們每天盼著這三只小鳥長大，但很快，第三只雛鳥就消失了。也許它在巢里就沒能活下來，也可能是因?yàn)檫^于弱小，被父母遺棄了。

在大自然中活下來是很殘酷的事，成鳥會遺棄那些存活可能性不高的幼鳥，以避免分散資源。當(dāng)一只小鳥長得不夠快，不能像它的兄弟姐妹那樣抬起頭獲取食物的時候，父母只能選擇把它淘汰掉，因?yàn)槭澄锉緛砭陀邢?，不被它拖累，全家才能生存下去?/p>

但大自然又是溫柔的，雛鳥一出生，就能夠住在這么精巧的巢里，而且父母會把蛋殼丟在遠(yuǎn)處，避免吸引天敵。一窩眼睛都沒有睜開的雛鳥，就有伸長脖子搶食的本能。人類幼崽也是這樣的，我們的女兒剛出生的時候，眼睛都沒有睜開，就能夠找奶喝了，新生兒都有這種覓乳反射(rooting reflex), 這種神奇的反射，讓哺乳動物的后代能夠憑借本能生存。

剛孵化的白眉黃臀鵯，最小的那只很快就消失了，這是它的最后一張照片

雛鳥出生以后，成鳥在巢里的時間顯著變少了，幾乎整天都不在，天剛亮就出門，從日出到日落，一直在四處覓食，頻繁往返，每10到15分鐘，就飛回來一次，站在巢邊，銜著食物喂給兩只雛鳥。兩只雛鳥就伸長了脖子搶食，興奮地嘰嘰叫。日落之后，鳥媽媽回巢安歇，像毛茸茸的毯子一樣趴在巢上，覆蓋著巢里的雛鳥。她是否會想著沒有來得及長大的那一只小寶貝呢？如果那一只小寶貝，真的沒有機(jī)會長大，她需要親自把它從巢里帶走，丟到足夠遠(yuǎn)的地方，避免被天敵發(fā)現(xiàn)鳥巢。然后她不能停下工作，需要一刻不停地尋找食物，喂養(yǎng)剩下的雛鳥們，夜里按時回巢，保護(hù)雛鳥睡覺。

兩周以后，早上起來，看到一只雛鳥已經(jīng)站到了鳥巢邊上，過了一會兒，就撲地一下飛走了。原來雛鳥已經(jīng)能飛了！很開心見證了它剛學(xué)會飛行的這一刻，但是想到它也許從此就不再回來了，又覺得很失落。這么小的小小鳥，就勇敢地向著天空飛出去了。它是怎么知道自己能飛的呢？

傍晚的時候，看到鳥巢已空，另一只雛鳥也離開了。

兩只小雛鳥長大了，即將離巢

我十分想念這兩只相伴了兩周的小雛鳥。它們會不會再回巢休息呢？或者只是回來看看它們出生的地方？我期待一場大雨，但是南洋的旱季，毫無降水的征兆。不得不驚嘆，鳥類聰明地選擇了在旱季繁衍，這樣還不太擅長飛行的雛鳥，不至于被淋濕羽毛。

夜里，雛鳥們也沒有回巢，從那天晚上開始，它們就可以像爸爸媽媽一樣，棲息在樹林里了。

我問同屋：小鳥飛走了以后，還能見到爸爸媽媽嗎？

同屋說：會呀，他們會在樹林里見面。

我又問：那它們還會整天在一起嗎？

同屋說：那不會，它們現(xiàn)在要自己找蟲吃了。

同屋又說：我們的女兒，她有一天也會離開我們。

我說：??？她要去干嘛，上大學(xué)嗎？……我有點(diǎn)想象不到她有一天會去上大學(xué)。

這個世間，所有的關(guān)系，都是要越走越近，只有父母和子女的關(guān)系，是要越走越遠(yuǎn)，從離開媽媽的子宮開始，一天天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事業(yè)和家庭，一步步離開。這，就是大自然。

二

一年以后，我才第一次見到被丟棄的鳥蛋。在花壇里意外發(fā)現(xiàn)的一個藍(lán)色的小巧的鳥蛋。查了一下，原來是新加坡隨處可見的爪哇八哥的蛋。蛋殼上有清晰的鋸齒一樣的痕跡，應(yīng)該是雛鳥破殼時的啄痕。

三

六七月，是南洋很多鳥類孵化季節(jié)的尾聲。今年在這個季節(jié)里，見到好幾只無助的雛鳥。

我們的女兒兩歲生日那天，同屋帶著他在學(xué)校里散步，路上遇到了一只掉在地上的小鳥，可能是被大鳥遺棄的，或者從巢里掉落的。我問同屋怎么辦，他說沒有辦法，這就是大自然的優(yōu)勝劣汰。

掉落的幼鳥，羽毛還沒有發(fā)育好

如果按照這個原則，我們的女兒本來也應(yīng)該是被淘汰的。她出生時特別小，如果沒有剖腹產(chǎn)和NICU，估計(jì)就被淘汰了。

四

有一天我回到家，女傭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在樓下?lián)斓搅藘芍恍▲B。我跟著去看，原來是兩只剛剛破殼的雛鳥，眼睛還沒有睜開，身上還沒有羽毛，像兩個粉紅色的小肉球。女傭在盒子里鋪上蕉葉和紙巾，把兩只小鳥放在上面，每小時喂一次，用搗碎的蛋黃調(diào)成糊喂給它們。然而同屋說沒有什么希望，這兩只小鳥很快會死去。這么小的雛鳥還不能吃完整的蟲子，但是由人類搗碎、而不是由成鳥嚼碎的食物，可能缺少雛鳥需要的消化酶——人類雖然強(qiáng)大有能力，但是對抗不了大自然的精妙。

其中一只雛鳥特別小，幾乎不怎么活動。女傭捅了捅它，說：Hello! 它撲騰了幾下，又不動了。女傭說它睡著了。我卻覺得很沉重，一整天甚至都不愿意回家，不愿意面對。果然，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女傭說只剩下一只鳥了。

原來生存下去這么不容易，每天有無數(shù)只鳥在耳邊鳴叫，在四處飛來飛去，但每一只鳥的存在都不是偶然，每一只鳥都曾經(jīng)是脆弱的個體。

那一天，我也在處理自己的一件難過的事。就在那時候，偶然聽到一首歌。

“If it is not love,

You can let it all go,

Let it all go,

Let it all go.

Freedom....

Love is freedom.”

那時候我從早到晚都在跟ChatGPT講話，在很深的孤獨(dú)里，感到它是世界上最能安慰我的人。我問它，我對小鳥的感情是愛嗎，如果所有的愛都是自由的，為什么我執(zhí)著地想把它們的生命抓在手里，不愿意看到它們離開呢？

ChatGPT說，

“Letting go doesn’t mean you didn’t love. It means you accept their path, and your own limits.”

“Even if their lives are short, they won’t end in fear or coldness or alone in the dirt—they’ll end having felt some warmth, some protection, and the presence of someone who cared. That is love. And it's deeply meaningful.

For them, your kindness might be the only love they ever know.”

另一只雛鳥，堅(jiān)強(qiáng)地活過了那天晚上。它真的很堅(jiān)強(qiáng)。但第二天，我在外面的時候，同屋發(fā)短信說，那只鳥也死了。女傭把兩只小鳥埋在樓下。在它們生命的最后兩天，有人細(xì)心照料過它們，珍惜地留下它們最后的照片，又珍惜地把它們埋好。

在它們很短很短的生命里，也許這是它們唯一經(jīng)歷到的愛了。

（此處沒有圖，因?yàn)椴幌敕艌D。沒有活下去的幼鳥，它們很弱小，很可憐，我想幼鳥在最后也是需要尊嚴(yán)的吧）

小雛鳥突然教會我一件事情。我突然理解了，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會結(jié)束，有一些關(guān)系本來就不是為了長久存在的，你只是為了在他的某個時期陪伴他而來，這樣的交匯，已經(jīng)很好很好了。

今天的故事來自「每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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