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干》10年

深挖史料解開謎團

新重慶-重慶日報記者 匡麗娜

由華裔女藝術家李靈愛策劃并出資、美國人雷伊·斯科特攝制的《苦干》,是抗戰(zhàn)時期拍攝的反映中國抗戰(zhàn)的第一部大型彩色電影紀錄片,也是唯一獲得奧斯卡獎的中國抗戰(zhàn)題材紀錄片。

雷伊·斯科特正在拍攝《苦干》(周勇 供圖)

它將鏡頭對準了中國的大后方,對準了普通的中國人,以此表現(xiàn)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揭示出“中國之所以不可戰(zhàn)勝,就是因為中國人始終充滿力量和信念,始終對未來懷有不可磨滅的期待”的精神面貌。

10年前,《苦干》回到中國。10年來,經(jīng)過中美兩國專家學者的共同努力,蘊藏在這部“百科全書”式影像史詩背后的謎團被逐一解開。

你們知道嗎,《苦干》在正式上映前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抗戰(zhàn)時期,不少中外導演拍攝了相關題材的影片,為什么只有《苦干》獲得奧斯卡獎?

10年來,學者們不斷挖掘《苦干》的史料價值,這些新成果有怎樣的現(xiàn)實意義?

近日,中國抗日戰(zhàn)爭史學會副會長、中國抗戰(zhàn)大后方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主任、重慶史研究會名譽會長周勇和中國博協(xié)“騰博學者”、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劉婧雨博士接受本報獨家專訪,回顧10年的艱辛研究,為讀者解開一個個歷史謎團。

中國游擊隊員是默默無名中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

“《苦干》是一部解讀抗戰(zhàn)中國的‘動態(tài)史書’,是由西方人拍攝的最為完整、系統(tǒng)地揭露日軍轟炸重慶的珍貴電影檔案。10年來,我們不遺余力地對它進行挖掘和研究?！敝苡麻_門見山說道。

《苦干》是由華裔女藝術家李靈愛策劃,獨自籌集經(jīng)費,邀請美國記者雷伊·斯科特于1939—1940年前往中國拍攝,片長90分鐘,全名是《苦干——中國不可戰(zhàn)勝的秘密》。它以一個普通美國人的視角,記錄了中國大后方抗戰(zhàn)的艱難歲月。尤為珍貴的是,它詳細記錄了1940年8月19—20日,日軍飛機對重慶主城的狂轟濫炸。1942年美國奧斯卡獎增設紀錄片獎項目,將特別獎授予雷伊·斯科特和《苦干》。

2015年,《苦干》回到中國,來到重慶。10年來,周勇團隊從美國收集到大批有關《苦干》的檔案文獻史料,發(fā)掘出許多新的秘辛。

2015年5月5日,獲奧斯卡獎的中國抗戰(zhàn)題材紀錄片《苦干》觀片會在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舉行(資料圖片,熊明 攝/視覺重慶)

例如,在1941年6月15日《紐約時報》上有一篇題為《一份關于奇跡的報告》的文章,記錄了斯科特與中國游擊隊一起打擊日軍的奇遇:

“1939年,斯科特在中國游擊隊待了有7周的時間。他與游擊隊員們一起參加了幾次突襲戰(zhàn)……一天晚上,游擊隊員們隱藏在一塊基地的小土丘后面,向200碼遠處的日軍前哨打響了幾槍。被激怒的日軍無法安睡,時刻警惕著,準備迎接一場全副武裝的襲擊,而就在此時,游擊隊員們高興地在地上翻滾著大笑不止。他們是默默無名中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

“這些細節(jié)展現(xiàn)了中國人民直面強敵的堅定、從容、堅韌與勇氣、樂觀和幽默,令人肅然起敬?！敝苡抡f。

周勇稱,這10年中,研究團隊還解開了許多《苦干》的謎團。例如,華裔藝術家李靈愛才是《苦干》的制片人、總策劃,是她獨自籌集了拍攝經(jīng)費和設備,參與了整個制作過程,解說詞都是她與斯科特共同撰寫的。

為了逃過日軍的一道道控制線,將拍攝的電影膠卷和照片等素材帶離中國,斯科特把它們藏在苦力挑行李的竹竿里,躲過了日軍的搜查。這個細節(jié)被刊登在1941年6月29日的《紐約先驅論壇報》和1941年8月2日的《芝加哥每日論壇報》上。

向世界講述“中國不可戰(zhàn)勝的秘密”

“世界本以為日本侵略者會輕易地打敗中國,但幾年過去了,中國仍然屹立不倒。全世界對此感到驚訝,是什么原因創(chuàng)造了這個奇跡?中國巍然挺立的秘密到底是什么?”這是《苦干》開頭提出的問題。

為此,斯科特在1937—1940年間,四赴中國,拍下戰(zhàn)火中的上海、南京、重慶等地,記錄了數(shù)百萬難民流離失所的慘景。

劉婧雨說,斯科特在《苦干》解說詞里,不止一次提到“秘密”這個詞,并稱“中國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跡,不僅僅是在一個地方,而是四處皆有”。

例如,斯科特看到,田野里的農民、商店里的伙計……中國的男人與女人們只需一聲令下,就會拿起槍桿,奔向戰(zhàn)場。他在《苦干》解說詞中稱:“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是一場人民戰(zhàn)爭,舉國上下全民皆兵。這是中國能夠持續(xù)抗戰(zhàn)的第一個秘密所在?！?/p>

他看到年僅15歲的士兵一邊吃飯,一邊對他微笑,他感嘆:“中國能夠堅持抗戰(zhàn)的另一個秘密是中國軍隊吃苦耐勞的精神。他們每天只吃兩頓飯,而且只有大米,這樣的配給對于西方的軍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斯科特用鏡頭記錄了當時重慶城市的風貌,他稱“重慶是一座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結合了東西方特點的城市”?！鞍ㄤ撹F廠在內的各種工業(yè)設施,從千里之外的地方遷到重慶。雖有百分之九十的工廠因日軍占領或在內遷中遭到損毀,但中國仍然依靠航運和人力,將13萬余噸的工業(yè)設備歷經(jīng)1500余英里內遷至西部大后方。這是中國之所以能持續(xù)抵抗的又一個秘密?！?/p>

由此,在《苦干》里,斯科特評價重慶,“如果說中國能夠在戰(zhàn)爭中挺過來是奇跡的話,那么這里就是催生奇跡的地方?！?/p>

《苦干》公映轟動整個美國

“《苦干》獲得的奧斯卡獎牌我們看到了!”今年6月22日—7月15日,周勇和研究團隊前往美國,拜訪了斯科特和李靈愛的后人,以及《苦干》的發(fā)現(xiàn)者美籍華人羅賓龍。令人興奮的是,他們見到了這塊奧斯卡獎牌。

關于這枚奧斯卡獎牌,還得從1939年說起。

根據(jù)劉婧雨的研究,1939年底,斯科特回到美國,將已拍攝部分膠片剪輯成一部并非完整內容的影片,名為《中國之奮擊》,后來才將它命名為《苦干》。

1941年6月,《苦干》在紐約世界劇場上映,著名作家林語堂為它撰寫了前言。影片公映半年前,李靈愛與斯科特受邀前往白宮,為羅斯?？偨y(tǒng)放映了《苦干》。原本計劃放映時間只有20分鐘,但是放映開始后,羅斯福就被迷住了,一直看到最后。

事實上,《苦干》公映后立刻轟動了整個美國——

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評論說,“它不僅是一部電影,更是極富戲劇性的重要歷史意義的檔案?！?/p>

美國著名作家賽珍珠評論此片為“一部關于在戰(zhàn)爭中的中國人以及他們的勇氣、忍耐力以及斗志的宏偉篇章?！?/p>

創(chuàng)辦《時代周刊》《財富》與《生活》三大雜志,被稱為“時代之父”的美國新聞業(yè)巨頭亨利·盧斯對此片推崇備至。他甚至為員工開了一個私人電影招待會,專門放映這部影片。

《紐約時報》發(fā)表了長篇評論稱,“展示了中國這樣一個偉大國度的地大物博,以及深印在千千萬萬中國人民內心的那種頑強不屈的精神,那種團結一心的抗戰(zhàn)力量?！?/p>

《苦干》于1942年獲得第14屆奧斯卡紀錄片特別獎,受珍珠港事件的影響,這次頒獎活動用晚宴替代,并未舉行典禮。

“獎牌授予斯科特和《苦干》,由他的兒子馬克保存至今?！敝苡抡f,獎牌的底板是一尺見方的黑色橡木板,中心鑲嵌著金色的金屬證書,印著莊重的黑體字“杰出成就證書”,頒獎詞是:“授予在十分艱苦危險的情況下用16毫米攝影機拍攝了中國抗戰(zhàn)實況的影片《苦干》作出優(yōu)異成績的雷伊·斯科特”。橡木板上有評委會主席簽名。

《苦干》獲得的奧斯卡獎牌(周勇 供圖)

“這令我們倍感振奮。”周勇稱,當時,反映中國抗戰(zhàn)題材的影視作品不少。例如,荷蘭導演伊文思拍攝的《四萬萬人民》,中國導演鄭君里拍攝的《民族萬歲》,都堪稱經(jīng)典。但是,只有《苦干》獲獎。因為它將鏡頭對準了中國的大后方,對準了普通的中國人,以此表現(xiàn)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揭示出“中國之所以不可戰(zhàn)勝,就是因為中國人始終充滿力量和信念,始終對未來懷有不可磨滅的期待”的精神面貌。

“我們還從斯科特的兒子馬克那里收集到了當年斯科特拍攝日軍轟炸重慶時的3張原版照片?！敝苡卵a充說。

這3張泛黃照片中,有兩張是被日機轟炸后,濃煙滾滾、陷入火海的重慶渝中半島;另一張是斯科特,他背對著鏡頭,舉著攝影機正對著前方拍攝,遠處是正被轟炸的渝中半島。

“這3張照片是在1940年8月19日拍的,距今剛好85年!”周勇說。

《苦干》已有6個版本

“80多年前,中美兩國人民共同創(chuàng)作了《苦干》,創(chuàng)造了這個傳奇,如今這個傳奇在中國繼續(xù)書寫?！敝苡陆榻B,10年來,他的團隊從不同渠道搜集到《苦干》的素材,還原制作了《苦干》電影的原貌,為更多人了解《苦干》,研究中國抗戰(zhàn)史和世界二戰(zhàn)史打開了一個全新領域。

“目前我們整理了《苦干》的6個版本?！敝苡陆榻B,第一個版本是時長85分鐘的“斯科特完整修復電視版”,在斯科特后人保存的16毫米電影膠片基礎上轉錄而成。該片由羅賓龍找到,經(jīng)美國費爾菲爾德大學教授李丹柯“牽線搭橋”,他們將其引進國內。

第二個版本是35分鐘的“聯(lián)美公司電影版”。2014年,周勇等人通過荷蘭萊頓大學學者張克雷先生,從美國國家檔案館得到,一共3段,雖內容不齊,但畫面清晰。據(jù)研究,它的原版是63分鐘的英文版,即1942年4月,聯(lián)美公司對16毫米《苦干》原版影片進行收購與重置,于當年8月發(fā)布了《苦干》的35毫米膠片版本,時長為63分鐘。

第三個版本是85分鐘的“中國整合電視版”。這是2015年《苦干》回到中國后,周勇團隊與重慶電視臺合作,將搜集到的零散的《苦干》影視資料整合而成的英語原版。

第四個版本為“重慶中譯電視版”,即將“中國整合電視版”進行翻譯制作,還原了《苦干》原聲和音樂,將中文解說詞與英文解說詞對位呈現(xiàn)。

第五個版本為“重慶整合電視版”,2025年《苦干》的影像資料又有新發(fā)現(xiàn)和新加入,產(chǎn)生了這個新版本。

第六個版本“中國修復版”,國家和市有關部門、單位對“重慶整合電視版”進行了技術修復,于6月24日在美國奧斯卡博物館進行了首映。

“擁有《苦干》不是目的,研究好、轉化好《苦干》才是學者的職責?！敝苡路Q,10年里,他們從歷史學、新聞學及新聞史學、文化學、電影史學、城市和區(qū)域史學,以及影像史學等角度對《苦干》進行了研究,出版了《〈苦干〉與戰(zhàn)時重慶——影像史學視野下的中國戰(zhàn)時首都》等系列圖書,并改編制作了動畫電影《火鳳重天》在全國公映,實現(xiàn)了小眾學術成果向大眾喜聞樂見的文藝精品轉化。

“10年努力增添了我們的文化自覺和自信。《苦干》還有不少未解之謎。希望有更多的中國學者加入進來,共同推進對《苦干》的挖掘和研究?！敝苡抡f。

來源:《重慶日報》2025年8月22日第5版

作者:新重慶-重慶日報記者 匡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