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大年初二,按老禮兒該串親戚了。
我開著剛買的桑塔納,心里琢磨著該給二叔家?guī)c啥好。
這車是去年剛提的,花了十五萬,在這1989年算是不小的數(shù)目。
車子停在胡同口,我提著兩條軟中華,還有給孩子們買的新衣裳,朝二叔家走去。
胡同里的路還是老樣子,坑坑洼洼的,下了雪更不好走。
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二叔在院子里劈柴,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破棉襖,袖口都磨出了洞。
我心里一緊,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二叔家的院子不大,房子還是七十年代蓋的那種,墻皮斑駁,窗戶上糊著報紙。
院子里堆著一些蜂窩煤,旁邊放著幾根劈好的柴火。
"哎呀,建民回來了?。⒍蹇匆娢?,趕緊放下斧頭,在衣襟上擦擦手。
那一刻,我看清了他的棉襖,真的破得不像話了,棉花都露出來了,背后還打著幾個補(bǔ)丁。
補(bǔ)丁的布料顏色都不一樣,深深淺淺的,像是什么時候破了就補(bǔ)什么。
我的鼻子一酸,差點沒忍住。
"二叔,您別忙活了,進(jìn)屋坐。"我強(qiáng)壓著心里的難受,笑著說。
可心里卻在想,這些年我光顧著自己發(fā)財,怎么就沒想過二叔他們呢。
屋里更讓人心疼,家具都是老物件兒,一張八仙桌,幾把掉漆的椅子。
桌上鋪著一塊花布,已經(jīng)洗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二嬸正在灶臺前忙活,聽見動靜轉(zhuǎn)過身來,臉上寫滿了歡喜。
"建民來了,快坐快坐,二嬸給你下餃子。"
我注意到二嬸的衣服也是補(bǔ)了又補(bǔ),但洗得干干凈凈,人倒是精神。
她圍著的圍裙上還有幾個燙洞,應(yīng)該是做飯時濺到的。
堂弟小軍從里屋出來,已經(jīng)二十多了,還穿著中學(xué)時的那件藍(lán)色棉襖。
袖子明顯短了一截,手腕都露在外面。
一家人圍著我坐下,都有些拘謹(jǐn)。
我心里明白,這些年我發(fā)了財,跟他們的距離好像越來越遠(yuǎn)了。
可我忘不了,小時候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是二叔偷偷給我家送面粉。
那時候二叔家也不富裕,但每次都說是多買的,讓我媽別客氣。
忘不了我考大學(xué)那年,二叔賣了家里唯一的一頭豬,給我湊學(xué)費。
那頭豬養(yǎng)了兩年,二叔舍不得殺,就是為了我上學(xué)。
"二叔,您身體怎么樣?"我故意岔開話題,不想讓自己太激動。
"老胳膊老腿的,還能湊合。"二叔擺擺手,"倒是你,聽說生意做得挺大。"
說話間,我看見他的手背上全是凍瘡,紅腫得厲害。
屋里雖然生著爐子,但還是能感覺到寒意。
我看著他那件破棉襖,心里像針扎一樣。
這個春節(jié),我給別人送了不少禮,卻忘了自己最該孝敬的人。
"建民啊,你能有今天這成就,我們都替你高興。"二嬸端著熱茶過來。
"就是就是,聽說你在市里開了好幾個廠子。"小軍羨慕地說。
我點點頭,但心里卻越來越不是滋味。
二嬸下的餃子很香,白菜豬肉餡的,但我知道這肉肯定不多。
吃飯的時候,小軍突然說:"哥,我想找個活兒干,總在家里閑著也不是事兒。"
二叔瞪了他一眼:"建民來串門,你說這些干啥。"
"沒事二叔,小軍說得對,年輕人就該出去闖闖。"我趕緊打圓場。
但這話讓我想起了什么,小軍都二十多了,還沒個正經(jīng)工作。
這在當(dāng)時可不是小事,沒工作就意味著沒收入,也找不到對象。
"二叔,這些年讓您受苦了。"我突然站起來,聲音有些哽咽。
"說啥呢,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二叔有些不自在,趕緊擺手。
"是啊建民,你能來看我們,我們就知足了。"二嬸也趕緊說。
但我聽出了他們話里的客氣,這種客氣讓我心里更難受。
以前我們可從來不會這樣說話,都是直來直去的。
我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
"二叔,我在市里開了個服裝店,正缺個管事的。您看..."
話一出口,屋里突然安靜下來。
"不行不行,我這土老帽兒,哪能管啥服裝店。"二叔連連擺手。
"我連字都認(rèn)不全,怎么能管店呢。"
我看出他心動了,但又覺得自己不行。
"就是需要您這樣踏實的人。"我認(rèn)真地說,"工資一個月八百,還包吃住。"
八十年代末,八百塊可不是小數(shù)目,普通工人一個月才一百多。
二叔愣住了,二嬸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兒。
小軍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都張開了。
"建民,你這是..."二叔的聲音有些顫抖。
"二叔,您要是不去,我這店真開不下去了。"我半真半假地說。
其實我是想讓二叔有個體面的工作,也好改善一下生活。
但不能說得太直白,怕傷了他的自尊心。
"可是我真的不懂服裝..."二叔還在猶豫。
"您不用懂服裝,就負(fù)責(zé)看著點,別讓人偷東西就行。"我解釋道。
"再說了,您這么多年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長,管人的事兒您最在行。"
小軍聽了,眼睛都亮了:"爸,哥真心想幫咱們。"
"是啊老頭子,建民一片好心,你就別推辭了。"二嬸也勸。
二叔沉默了好半天,在屋里來回踱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方面想改善生活,一方面又怕給我添麻煩。
最后他停下腳步,看著我說:"那...那我試試,要是干不好,你可別怪我。"
"您放心,肯定能干好。"我心里一陣暖流。
接下來,我又提到讓小軍到我廠里學(xué)技術(shù)。
"我那個機(jī)械廠正缺技術(shù)工,小軍年輕,學(xué)得快。"
"真的嗎哥?"小軍激動得站了起來。
"當(dāng)然是真的,我什么時候騙過你。"我笑著說。
然后我又看向二嬸:"二嬸,您要是愿意,也可以到店里幫忙收銀。"
"我這老婆子能行嗎?"二嬸有些不敢相信。
"您人緣好,跟客戶聊天,肯定受歡迎。"
一家人都有了著落,屋里的氣氛也輕松起來。
二叔臉上的愁容散了,小軍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
二嬸包的餃子格外香,我們聊著家常,就像回到了小時候。
我跟他們說起這些年做生意的經(jīng)歷,遇到的有趣的事。
他們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fā)出驚嘆聲。
"哎呀,現(xiàn)在的生意真是不好做啊。"二叔感慨道。
"是啊,但只要肯吃苦,總能找到出路。"我說。
聊著聊著,天就黑了。
臨走時,我偷偷給二嬸塞了兩千塊錢。
"這是二叔的預(yù)支工資,先買身新衣裳過年。"
二嬸拿著錢,手都在發(fā)抖。
"這...這太多了。"
"不多不多,二叔值這個價。"我認(rèn)真地說。
二嬸眼圈紅了,連聲說著謝謝。
二叔也走過來,使勁握著我的手。
"建民,二叔這輩子沒白疼你。"
這話說得我鼻子又酸了。
"二叔,是我應(yīng)該做的。"
走出胡同,我回頭看看那個小院子。
雖然房子破舊,但現(xiàn)在看起來格外溫暖。
夕陽西下,炊煙裊裊,一切都顯得那么安詳。
我想起小時候,二叔總說:"一家人就要互相照應(yīng),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那時候不懂,現(xiàn)在才明白,這就是最樸素的家族情義。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這些年忙著賺錢,確實忽略了太多東西。
錢能買來很多,但買不來親情,也買不來心安。
看到二叔穿著破棉襖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什么叫富貴不忘本。
不是說有錢了就高人一等,而是要記得那些幫過你的人。
二叔一家的日子確實過得緊巴,但他們從來沒向我開過口。
這種骨氣讓我佩服,也讓我愧疚。
如果不是今天偶然看到,我可能還蒙在鼓里。
想想也是,二叔這個人,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
正月十五過后,二叔真的來了我的店里。
第一天上班,他穿著我給買的新中山裝,顯得特別精神。
雖然年紀(jì)大了,但做事特別認(rèn)真,很快就上手了。
客戶都說這個老師傅人品好,做事踏實。
有幾次遇到難纏的客戶,二叔都能耐心地勸說,最后讓人家滿意而歸。
小軍也到我廠里學(xué)起了技術(shù),年輕人學(xué)得快,師傅們都夸他聰明。
他特別珍惜這個機(jī)會,每天都是第一個到,最后一個走。
二嬸在店里幫忙收銀,人緣特別好,顧客都愿意跟她聊天。
她總是笑瞇瞇的,說話和氣,讓人感覺親切。
半年后,我去店里檢查,看見二叔穿著我給買的新西裝,正在跟客戶談生意。
那種從容自信的樣子,跟半年前判若兩人。
"您看這料子,手感多好,穿著肯定舒服。"二叔熟練地介紹著。
客戶點點頭,很快就成交了。
"二叔,您這是越來越有老板范兒了。"我開玩笑說。
"那還不是跟你學(xué)的。"二叔笑得特別開心。
我知道,這不只是因為生活條件改善了,更是因為他找回了自己的價值。
一個人最怕的不是窮,而是覺得自己沒用。
二叔現(xiàn)在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精神頭兒也好了。
二嬸說,二叔晚上睡覺都不打呼嚕了,以前是心里有事兒。
小軍也越來越懂事,學(xué)會了不少技術(shù),師傅們都說他有前途。
年底的時候,我給他們都發(fā)了獎金。
二叔拿著錢,高興得像個孩子。
"建民,今年過年咱們家可以買點好東西了。"
那個春節(jié)的決定,改變的不只是二叔一家的生活,也改變了我對成功的理解。
真正的成功,不是自己過得多好,而是能帶著身邊的人一起好。
現(xiàn)在每年過年,我們兩家都在一起包餃子,聊天,其樂融融。
二叔還是愛穿那身新西裝,雖然不算高檔,但特別合身。
有時候看著他忙碌的背影,我會想起那件破棉襖。
那是我見過的最珍貴的衣服,因為它讓我明白了什么叫血濃于水。
人這一輩子,能幫到自己親人,比什么都值得。
錢可以慢慢賺,但錯過的親情,可能一輩子都補(bǔ)不回來。
那天看到二叔穿著破棉襖,我做出的決定,是我這輩子最正確的選擇。
不是因為我?guī)土怂麄?,而是因為他們讓我找回了做人的初心?/p>
一家人,就該這樣相互扶持,共同走過人生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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