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去重慶,滿街找重慶雞公煲的店面,找不到!——上海卻是滿街重慶雞公煲,將雞塊下麻辣鍋,加大量的芹菜、洋蔥等燉了當做鍋底,再加其他料。
然后我才知道:重慶就沒有雞公煲!
我大學時去過次蘭州,停留甚短,也不太找得見“蘭州拉面”的字樣。去問過早的朋友,你們吃的這是什么?
“牛肉面!”
我陪一個北京朋友來在上海,通宵唱完歌了,摸著晨光去吃早點——經(jīng)歷過的都知道,通宵之后,一碗甜豆?jié){最愜意不過了——然而他看見“老北京豆?jié){油條”的招牌,眼睛瞪直了:
“你們吃油條就豆?jié){?”
“是啊。難道你們就豆汁?”
“才不是!豆汁應該就咸菜絲兒!”
之后一小時,他跟我不厭其煩地聊了半天砂鍋粳米粥……
李碧華寫過專欄,認為:港式茶餐廳里所謂揚州炒飯,原產(chǎn)地并不在揚州。我查舊書,說揚州炒飯應該是伊秉綬發(fā)明的,他老人家是福建人,四處做官,除了揚州炒飯,還發(fā)明過伊面呢……
這些溫暖了全國腸胃的飲食,各有一個被改頭換面的,甚至虛構的故鄉(xiāng),為他們的滋味,提供一點依據(jù),一點來歷。
當然并不奇怪:全世界都是這樣啊!借個地名,一改良,就飛走了!
北美和歐洲許多壽司店,會正正經(jīng)經(jīng),賣一種“加州卷”壽司。粗大威武,是米飯和紫菜兩層翻卷過的,外層蘸蟹子,內(nèi)層正經(jīng)該有黃瓜、蟹柳、牛油果,加上蛋黃醬。味道醇濃,姿態(tài)威猛,而且是少見的,不用講究“淚”(也就是山葵)和“紫”(也就是醬油),也能好吃的壽司:好在其味道繁復又厚,頂飽。
這個東西,你去日本的老牌壽司店,師傅不太會做。
加州卷壽司是20世紀70年代,洛杉磯的東京會館餐廳想出來,哄美國大肚漢們的玩意兒。那時節(jié),美國人對日本的刺身文化,剛覺得新鮮有趣,既好奇又敬畏;給他們加了牛油果和加州蟹肉,就覺得理所當然,可以放心吃了;至于紫菜反卷,是怕美國人嚼不慣紫菜……當然,現(xiàn)在您去橫濱或東京的羅森超市里,還是有加州卷壽司賣的:
世界很大,日本人也知道該遷就外國人。
美國人最熟的中國菜之一,乃是General Tso's Chicken=左將軍的雞=左公雞。美國人當然不熟左將軍夫何人也,實際上。左宗棠自己生前,都未必知道這雞——左公雞初起,最靠譜的說法,是出自大廚彭長貴之手。他老人家在民國時,以雞腿肉切丁炸熟,用辣椒醬油醋姜蒜炒罷勾芡淋麻油,做了雞吃,拿來伺候蔣經(jīng)國,說這是左宗棠家吃的——結果彭師父沒留名,左將軍倒成了這雞的發(fā)明者!
論淵源,彭長貴大廚的師父,是當年掌勺譚家菜的曹藎臣,往上要提左宗棠,真是又偏又遠,未必掛得上號。但左宗棠太有名,這一味彭雞肉,就變成左公雞了。
最古怪的是,左公雞按說最初是湘菜,但歐美人現(xiàn)在做起來,越來越甜酸,要知道左宗棠是個湖南人,在新疆前線愛吃的,是胡雪巖給他寄的莼菜,也沒聽說他愛吃酸甜啊?。?/p>
——這里跑個題:晚清名臣們,左宗棠有左公雞,丁寶楨有宮保雞丁,徽菜館子里還會賣李鴻章雜燴。真是人人不落空,個個上酒席。
《忍者神龜》里,四位龜各自背著文藝復興時四大宗匠的名號: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和多納泰羅,于是設定了:他們都愛吃意大利披薩。按官方小說,會有個有趣的矛盾。他們的師父斯普林特老師很日系,喜歡吃刺身;可是四個忍者龜,最愛吃餡料豐足花哨,布滿蘑菇、三文魚、色拉米臘腸、青椒到看不見餡餅本身的披薩,大概是為了顯得他們很意大利吧。然而稍微了解點披薩的,就知道這中間有些矛盾:一個標準意大利人,并不愛吃美國那種大如桌面、厚如椅墊,餡料琳瑯滿目的所謂披薩。在意大利,你能吃到的意大利披薩,通常薄而簡潔:只有色拉米臘腸、奶酪和番茄醬,烤得極快,不用你等足15分鐘。端上捉來,你能一口吃到脆香的披薩面餅,而不是華麗的餡料。
美國人熱愛的披薩上面的餡料,叫做topping。他們還自得其樂,搞出過一種芝加哥大披薩。這玩意簡直是美帝國主義龐大氣勢的完美體現(xiàn):披薩的皮子,做成盤子狀,中間填上一層餡料,再填第二層,頂上用番茄醬和芝士封住,然后舉著整個披薩拿去烤??就炅?,出來吃。
如果說,傳統(tǒng)意大利披薩是個薄面餅略加點染,美式披薩是個厚面餅托著大量餡兒,那么芝加哥披薩就是個面盒子,里面裝滿了餡料。再大肚漢,吃幾口也能飽——好吃,但實在是膩人。
美國英語里有個詞,叫做Frenc Fries,法式薯條。問題是連法國人都承認:最好的法式薯條,又出在比利時。聽來很是奇怪,其實三言兩語就能說明:薯條這玩意,本是比利時人所創(chuàng),但比利時和法國鄰近,法國飲食又過于有名,以至于1802年,美國歷史上最聰明的總統(tǒng)托馬斯-杰弗遜先生在一次白宮宴會上,吃了“以法國方式處理的土豆”,1856年,沃倫先生的食譜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把新鮮土豆切成薄片,放進煮開的油中,加一點鹽,炸到兩邊都出現(xiàn)淡金褐色,冷卻后食用,這就是法式薯條!”這時候,比利時人總不能因為自己被剽竊了,渡海到美國來揍他們一頓吧?麥當勞里的薯條一般是蘸番茄醬,然而比利時和法國北部,會覺得蛋黃醬、奶油或其他自調醬比較夠味。您沒法跟他們討論正統(tǒng)問題,因為,“法式薯條該蘸什么,我們說了算!”
瑞士卷,這玩意其實跟瑞士沒啥關系——雖然英語叫swiss roll(也會用jelly roll)。
瑞士叫這玩意roulade,這叫法法語里也有:就是卷。
按"Potica"Jernej Kitchen的說法,瑞士卷該是19世紀源于中歐,奧地利或斯洛文尼亞,和其他好幾種海綿蛋糕及甜甜圈應該是同一個時代。1856年《伯明翰日報》和1894年芝加哥的食譜上都出現(xiàn)過。
說穿了,就是海綿蛋糕卷的玩意,各地有自己的填餡法:草莓、巧克力、果醬、奶酪、杏仁。按各地習慣定。
好像西班牙語國家會叫“女王之臂”、“圣女之臂”或者其他什么之臂,里面會加番石榴、焦糖煉乳或當?shù)赝廉a(chǎn)、可可粉、堅果。
東南亞會加榴蓮和芒果。巴黎七大附近有個店會加紅豆沙。
虎皮蛋糕卷據(jù)說是華僑原創(chuàng)。
橫濱中華街某些館子里,有種玩意兒,叫做天津飯——不是《龍珠》里那位——您乍看就會嚇一跳,覺得這玩意很怪。做法是:蟹肉蟹黃,加入雞蛋,加上豆芽、蝦仁,放上米飯,再勾芡出濃稠口感。乍一看,像是華麗版的蛋包飯,而且還可以配湯。
端上桌來,讓人不敢認,味道卻是好的,但絕對不是天津風格——吃慣天津的煎餅果子、嘎巴菜、貼餑餑熬魚的,都會這么覺得。
日本人的說法:所以叫做天津飯,是因為最初這做法,用了著名的天津小站米做成。至于其他亂七八糟的配料,應該是日本人自己的發(fā)揮了。
當然,日本人還吃所謂“中華涼面”,但在上海,類似這種面,一般叫做朝鮮冷面——可憐的冷面,日本人推給中國,中國人推給朝鮮。當然細看的話,中華涼面和朝鮮冷面也有區(qū)別。面是和好后切的,添加醬油、酒與醋做湯頭,吃起來爽口有余,但跟中華有多大關系呢?不知道了。
當然,你也沒法子多說什么。就像在臺灣,鹵肉飯會莫名其妙變成魯肉飯;20世紀40年代,給南京官太太們做飯的川菜廚子,會被迫在回鍋肉里加上豆腐干;法國人都會在西班牙海鮮飯Paella里擅自加雞肉塊;諸如此類。
所以,別太抱怨“吃不到本地正宗了”,全世界人民都不太吃得到。
但本地正宗,未必不好吃。
每種地方食物,都是當?shù)貧夂?、特產(chǎn)、歷史、習慣和合而成,離了本鄉(xiāng)本土,就未必適合。
食物嘛,總是得因地制宜,最后本土化。
而我們所期望的,“原汁原味的美食”,往往并不一定符合我們的習慣。全世界都是如此。
一種很大的可能是:當我們真吃到原汁原味的本地特色菜,反而會覺得:這個,我還真適應不了……比如,真去美國吃過KFC的諸位一定會覺得,“這玩意還不如中國KFC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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