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王建國熟練地蕩起竹簾,力道勻得像秤稱過??倒鸱?攝
“我這一生,能把這一件事做好,便心滿意足了?!迸R縣三交鎮(zhèn)的劉王溝村,69歲的王建國,在短暫午休后,如往常一樣,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下樓,走進院子里一間簡陋的屋子,開啟了他一天的抄紙工作。
初見這位老人時,他正坐在家中的沙發(fā)上吹奏短笛,一曲《北國之春》悠揚清亮。他身形瘦弱,身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短袖,搭配著黑色褲子,紅潤的臉上滿是善意與慈祥。
若不仔細端詳,很難將他與一門古老手藝——造紙聯系起來。然而,他手指上腫脹的關節(jié)、窯洞里堆積待售的麻紙,以及院外墻根下壘著的廢舊紙摞,都在默默訴說著他與麻紙的半生堅守。
指尖筑匠心
古法抄紙的技藝玄機
在昏暗的作坊里,一口長寬各兩米的水泥池占據了大半空間。一架自制的簡易攪拌機,宛如他最忠實的老伙計。池壁上深淺不一的凹痕,皆是木槌經年累月敲打留下的印記。
“現在制作麻紙70%多是紙漿,30%是麻纖維,省事多了,像過去麻和紙漿都缺乏,要做百分之百的麻紙,得經過很多程序?!蓖踅▏炀毜乩@到池子的正前方先用長桿攪動池子里的紙漿,看著泡軟的紙泥在水中緩緩舒展,像一群蘇醒的魚。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作坊,落在寬闊的池水中,也照亮了王建國平靜的臉,他弓著背,雙手緊握竹簾,向下探去做一個“挖水”的動作,漿水隨著竹簾翻動起來,白色紙漿便均勻附在了竹簾上。將紙漿攪勻后下一步就是抄紙。抄紙是最考驗匠人手藝的時候,紙張的薄厚均勻與否全看這一步。“你看,這竹簾傾斜三十度,沉下去要穩(wěn),提起來要勻,差半寸,紙就一邊厚一邊薄?!?/p>
常年累月在漿水中抄紙,導致王建國手指的老繭比硬幣還厚,指節(jié)因為常年握竹簾,向里彎出一個固定的弧度?!扒皫啄晡乙惶爝€能做300多張紙,現在不行嘍,一天做160張就得歇半天?!彼贿吺炀毜厥幤鹬窈熡衷俅温淙胨小?/p>
四十年前,王建國高考失利后回村接過了父親遞給他的木槌,他也成了家族里這門手藝的唯一繼承者。哪怕在手工麻紙最不景氣的年月,他也沒想過放棄。那時村里年輕人正一股腦往外跑,家里兄弟們都外出打工,只有他留下來,每日跟著父親把竹簾泡在漿水里,學習古法抄紙的技藝。
記得第一次獨立抄紙那天,竹簾一歪,紙漿在簾上堆成了疙瘩。他急得扯了一把,已成形的紙就此作廢。王建國憋著一股勁,抱著竹簾在池邊一次次地練習,日復一日,指腹一遍遍磨著竹絲上的毛刺。他也從抄紙中悟出了人生的經驗——人要堅持,干啥都能成。
“每張紙需連續(xù)撈兩次,第一次為‘頭簾水’上漿,稍作停留,挑凈雜質,第二次‘二簾水’重復第一次的挖水動作,補漿平整?!蓖踅▏贿呄蛴浾呓榻B,一邊熟練地將竹簾順著胳膊擺動在水里上下起落,力道勻得像秤稱過。至此,一次抄紙便成了。
記者在一旁觀看,也嘗試做了一次,看似簡單輕巧的動作做起來一點也不簡單,而如何將一張麻紙在二次出水保持均勻,恐怕沒有十多年功力的沉淀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好的。
歲月凝智慧
晾曬麻紙中傳承記憶
“經過‘二簾水’抄紙,撈出來的麻紙滿是水分,需要將一張張麻紙整齊的疊放好,再用木板和大石塊壓上十個小時以上擠干水分,之后便是晾曬?!蓖踅▏嬖V記者,他和妻子分工明確,抄好紙后,曬紙的活兒大部分由妻子完成,待紙張曬干,他便負責整理、裁邊、捆裝。
在王建國的引領下,記者從作坊出來,踏上階梯來到二樓。映入眼簾的是三孔舊窯洞,他的妻子賀玲秀正手持刷子,嫻熟地將紙張一張張平鋪在墻上。三孔窯洞的墻壁上,整齊地貼滿了正在晾曬的半成品紙張。
所謂“三分抄紙七分曬”,曬紙的門道也藏著老祖宗的智慧。王建國慢悠悠地講起了小時候父親給他講的蔡倫和豬的故事?!安虃悇偘l(fā)明紙時,抄好的紙總曬不成,索性扔在一邊。這時來了一頭豬,用鼻子把紙旋翻過來,在太陽下竟曬成了。后來才知道,曬紙得反過來?!?/p>
“大家都這樣做,咱就照做,但為什么曬紙的時候得反著曬呢?”在四十年麻紙的制作中,王建國善于思考觀察,總結出自己的經驗。他用房子的瓦片做比喻?!氨热缫徽麖埣埦拖穹宽?,看不見的麻絲就像瓦片——房頂的瓦片是上面的瓦片壓著下面的,曬紙呢正好是反著來,得讓下面的麻絲壓著上面的。麻纖維一個勾著一個,一條勾著另外一條,這樣才結實?!?/p>
時光匆匆流轉,歲月在麻紙的紋理間刻下了或深或淺的印記,卻從未磨滅代代相傳的生活智慧。在王建國的記憶里,總是彌漫著麻紙的獨特氣息。
他回憶道,小時候,家家戶戶的晾紙架從院子一直延伸到坡上,白花花的紙張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熠熠光芒。溫暖的陽光把紙曬得又干又脆,微風輕輕拂過,滿院的麻紙便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婦女們在曬紙時愉快地交談著,就連空氣中都飄蕩著麻紙的淡淡清香。憑借著這門手藝,村里人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前幾年,王建國對麻紙的未來感到悲觀。他覺得時代在不斷前進,從傳統(tǒng)手工時代到機器時代,再到如今的智能時代,像他這樣的老工匠勢必會被淘汰。對此,他也并無太多遺憾。然而,隨著來作坊參觀的人日益增多,他制作麻紙的技藝越來越受到關注。隱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的那個聲音——如何將這門古老的手藝保留并傳承下去,也逐漸清晰響亮起來。
堅守盼新生
千年手藝的現代活力
傳統(tǒng)手工麻紙,以其粗糙的質地、獨特的纖維紋理,用于糊窗、喪事,曾是黃土高原上家家戶戶離不開的生活必需品。而這門造紙手藝不僅是王建國的飯碗,更曾經是全村人的飯碗。改革開放后,劉王溝村里造紙業(yè)達到巔峰,200多戶人家靠造紙謀生,這里成了周邊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造紙村”。成捆的麻紙通過商販運到周邊縣城,甚至遠銷陜西、內蒙古。
然而,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隨著工業(yè)化進程加快,便宜、潔白、細膩的機器造紙迅速占領市場,又貴又粗糙的手工麻紙漸漸沒了競爭力。訂單越來越少,村里的造紙作坊一個個關停,年輕人寧愿去縣城掙每月3000元的工資,也不愿學這耗時半月、一刀紙才賺幾十元的手藝。曾經熱鬧的“造紙村”慢慢歸于沉寂。
“如今,我們村里僅剩下兩家延續(xù)著造紙這門手藝。而另一家的主人年事已高,體力不支,難以繼續(xù)操持這份營生?!蓖踅▏寡?,雖然全村都參與造紙的輝煌時代已然落幕,但當下麻紙的價格卻攀升至歷史最高點。自己從事造紙工作四十余載,麻紙市場價格最高的時期恰恰就是現在。
過去,一張麻紙僅能賣7分錢,后來最高也只漲到0.1元;如今,麻紙的零售價格達到了2元一張,批發(fā)價為1.6元一張。去年,他們夫妻二人憑借造紙的營生,收入達到了八九萬元。
但王建國總覺得零售商把麻紙賣得太貴了??少u便宜了又掙不了錢,他也陷入了矛盾之中。去年他做好的麻紙還有1000多張沒有賣出去。在窯洞一角,制好的一摞摞麻紙被棉布和塑料袋裹得嚴實,王建國隨手扯開一處給記者看,麻紙表面粗糙,白中帶些土色,卻結實耐腐蝕。
去年,幾位年輕人扛著攝像機進了他的院子,要拍攝他制作麻紙的全過程,王建國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面對鏡頭。那天年輕人拍了整整一天,他便認真抄了一下午紙。竹簾在漿水中起落,纖維裹著陽光落在簾上,像撒了層碎金。視頻播出后,很快收獲許多點贊,他在自己的快手號轉發(fā)后,幾天就增粉上千人。
“他們說這叫‘非遺’,還有網友給我私信讓我開直播……”王建國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做的事情竟然還有這樣大的價值。最近一年,慕名來參觀的人越來越多,有民間作家,有學校教師,有中國美術學院的教授,也有政府工作人員。
如今,王建國依舊每天抄紙,這雙握了半世紀竹簾的手,還在漿水里起落,只不過在休息時他也會吹吹短笛,笛聲悠揚清亮混著草木香飄出小院,這門穿越千年的手藝,在靜靜等待著它延續(xù)的希望。記者 康桂芳
來源:呂梁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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