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星辰

秋風(fēng)吹過老舊小區(qū)的巷道，卷起幾片枯黃的梧桐葉。我停好那輛綠色的出租車，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向單元門。三年的光陰仿佛被無形的手掐斷，出獄后的一切都顯得陌生又疏離。曾經(jīng)的星辰公司老板，如今成了穿梭在城市脈絡(luò)中的出租車司機劉星辰。

抬頭間，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樓道口的陰影里。林桂芳——我的前妻，仿佛從往事里直接走出來，帶著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突兀感。

“星辰，我找你有事。”她聲音輕微，帶著顯而易見的局促。

我愣在原地，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里的車鑰匙。如今的我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企業(yè)主，褪色的工裝服和一身風(fēng)塵仆仆，才是我現(xiàn)在的標(biāo)簽。

“桂芳，你找我有啥事？”我盡量讓語氣平和，“我們女兒雪琴還好吧？”

林桂芳眼神閃爍，雙手不自然地交疊又松開。沉默了幾秒鐘，她終于開口：“星辰，我們分手后，我又找了一個男朋友阿彪。”她停頓了一下，仿佛需要積聚勇氣，“剛開始以為他是個好男人，沒想到他好喝酒、賭博，還吸毒。我和他的錢都被敗完了。他還經(jīng)常家暴我，每次打我都打得很重。”

她撩起袖口，露出手臂上淡淡的淤青。我心頭一緊，卻還是保持沉默。

“我實在跟他過不下去了，前一個月剛剛分手?！彼穆曇糸_始哽咽，“只是我沒有錢，雪琴現(xiàn)在要入學(xué)，三萬塊錢的入學(xué)費我交不上。只能到你這里借一下，放心，我有錢了，一定還你。”

我望著這個曾經(jīng)與我同床共枕的女人，想起當(dāng)年我們的女兒雪琴。當(dāng)年我入獄時，那小生命還蜷縮在搖籃里，如今已經(jīng)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

“我剛跑出租車沒多久，”我實話實說，“手里只有兩萬塊錢。桂芳，我先轉(zhuǎn)給你兩萬，等我下個月再給你一萬。”

通過微信轉(zhuǎn)賬時，我的手指有些遲疑。這兩萬元是我起早貪黑、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全部積蓄。但想到女兒需要上學(xué)，那點猶豫便煙消云散了。

林桂芳收到錢后，只輕聲道了句“謝謝”，便轉(zhuǎn)身離去，消失在暮色漸深的巷道盡頭。沒有問一句我的近況，沒有提及女兒是否想我，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一個月后，我又轉(zhuǎn)給林桂芳一萬塊錢。

日子在方向盤上一天天轉(zhuǎn)過。清晨五點出車，深夜十一點收工，城市的繁華與落寞。在我的車窗外交替上演。我漸漸習(xí)慣了出租車司機的身份，就像曾經(jīng)習(xí)慣西裝革履的生活一樣。

偶爾在等紅燈的間隙，我會想起林桂芳和那三萬元。猜想她或許找到了新的男朋友，開始了新的生活，不便再與我聯(lián)系。雖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只要想到那筆錢用在了女兒的教育上，便也覺得值得。

直到那個傍晚，一個陌生男人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

他約莫三十多歲，身材瘦高，面色有些憔悴，但眼神卻異常清澈。“我是阿彪?！彼苯亓水?dāng)?shù)卣f，沒有任何寒暄。

我頓時警覺起來，想起林桂芳口中的那個“好喝酒、賭博、吸毒還家暴”的男人。

“林桂芳是個壞女人，”阿彪的語氣平靜得令人意外，“她喝酒、吸毒、賭博，不找工作。都是我一個人在物流公司上班，養(yǎng)活她和雪琴。她對外面的人說我家暴、賭博、吸毒，其實都是她誣陷我的。”

我愣住了，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疑問。誰在說謊？那三萬元到底用在了哪里？雪琴真的上學(xué)了嗎？

“林桂芳被送進(jìn)戒毒所了，”阿彪繼續(xù)說道，聲音里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痛苦，“我對她心灰意冷。聽林桂芳說，她從你這里借了三萬塊錢。我雖然恨她，但我和她還是夫妻，是雪琴的后爸。所以這個錢我來還你?！?/p>

他要加我微信，準(zhǔn)備將三萬元轉(zhuǎn)給我。我拒絕了——無論如何，我是雪琴的親爸，為女兒付出是應(yīng)該的。

阿彪沒有堅持，他記下我的手機號碼，我忘記記他的手機號碼了。

阿彪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辨，有感激，有釋然，還有一絲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轉(zhuǎn)身離去時，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

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沉，或許是連日勞累，或許是心中一塊石頭終于落地——至少知道了女兒的下落，知道那筆錢雖然沒有用于雪琴上學(xué)，但有人愿意承擔(dān)這份責(zé)任。

第二天清晨，我看到一個陌生來電，是晚上打來的，以為是騷擾電話，便沒有往回?fù)艽颉４掖蚁词?，我像往常一樣出車去了?/p>

經(jīng)過中山路十字路口時，發(fā)現(xiàn)那里圍了好多人，還有警察在維持秩序。我急著交接班，沒有多留意，只是下意識地繞道而行。

生活的艱辛讓我無暇顧及別人的悲劇。作為一個剛剛重獲自由、努力重建生活的人，我深知每一天的奔波，都是為了不被這個世界拋棄。

傍晚收車回家，卻發(fā)現(xiàn)一個警察，站在我家門口。

“你是劉星辰吧？”警察出示了證件，語氣公事公辦，“昨晚有一個叫阿彪的男人，在奉化路出了車禍，當(dāng)時肇事司機逃逸。阿彪死前在撥打一個手機號碼，是你的。請問你和阿彪是朋友嗎？”

我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昨晚還站在我面前的活生生的人，怎么突然就沒了？那個說要替前妻還債的男人，那個自稱是雪琴后爸的人，就這樣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我和阿彪的關(guān)系有點特殊，”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是阿彪老婆的前夫，僅此而已。昨晚他來找我還錢，我沒有讓他還?！?/p>

警察記錄下我的陳述，合上筆記本準(zhǔn)備離開。我急忙攔住他：“警察同志，你能查到阿彪住的地址嗎？我要去他家，要去把雪琴帶回來照顧。家里就剩下她一個人，我不放心?！?/p>

警察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通過手機戶籍系統(tǒng)查到了阿彪的地址。

我沒有絲毫停留，立刻驅(qū)車前往。夕陽的余暉灑在街道上，卻照不進(jìn)我心中的陰霾。林桂芳在戒毒所，阿彪突然離世，雪琴現(xiàn)在不知處境如何。作為她的親生父親，我不能再讓她獨自面對這一切。

阿彪的住處位于城市邊緣的一處老舊小區(qū)。樓道里燈光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站在302室門前，我深吸一口氣，敲響了房門。沒有回應(yīng)。

我又敲了敲，稍微加重了力道。終于，里面?zhèn)鱽砑?xì)微的腳步聲，門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女孩怯生生地從門縫里望出來。她約莫五歲左右，眼睛大而明亮，依稀有著林桂芳的影子，但眉宇間卻讓我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你找誰？”小女孩小聲問道。

“是雪琴嗎？”我蹲下身，盡量讓視線與她平行，“我是劉星辰，你的爸爸?！?/p>

小女孩疑惑地看著我，沒有立即開門。這時，對門的鄰居聞聲出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

“你找阿彪家？”老太太打量著我，“你是他家親戚？阿彪昨晚出事了，你知道了嗎？”

我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是孩子親生父親，來接雪琴的?！?/p>

老太太嘆息一聲：“造孽啊。阿彪多好的一個人，怎么就遇上這種事了。”她轉(zhuǎn)向門內(nèi)，“雪琴，開門吧，這是你爸爸，來接你的。”

小女孩這才慢慢打開門。我走進(jìn)屋內(nèi)，眼前的景象讓我的心揪緊了。

不到四十平米的單間，陳設(shè)簡陋卻整潔。一張雙人床，一張小兒童床，舊沙發(fā)和電視柜擦得一塵不染。墻上貼著雪琴的幾張畫作，色彩鮮艷，與整個房間的簡陋形成鮮明對比。

廚房里鍋碗瓢盆擺放得整整齊齊，冰箱上貼著阿彪和林桂芳的幾張合影。照片上的阿彪笑得憨厚，摟著林桂芳，而林桂芳的表情卻顯得有些疏離。我注意到，每張照片中，阿彪看林桂芳的眼神都充滿了愛意。

“阿彪叔叔說媽媽生病了，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治病?！毖┣傩÷曊f，“他說他會照顧我，可是他從昨天晚上出去，就沒回來?！?/p>

我環(huán)顧四周，在簡陋的書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打開的筆記本。下意識地翻開，是阿彪的筆跡：

“今天桂芳又去找劉星辰借錢了。我知道她不是真的為了雪琴上學(xué)，而是又毒癮發(fā)作。但我不能拆穿她，否則她會更加變本加厲。希望這次能幫她渡過難關(guān)，然后勸她去戒毒所...”

“桂芳終于同意去戒毒所了。為了雪琴，她愿意嘗試。我要努力工作，攢錢給她治病?！?/p>

“雪琴今天叫我爸爸了。雖然我知道自己不是她生父，但這一聲稱呼，讓我覺得所有付出都值得。桂芳不在的日子里，我會好好照顧這個孩子?！?/p>

筆記本的最后一頁寫著：“今天去找了劉星辰，桂芳的前夫。沒想到他是個通情達(dá)理的人，不要我還錢。這筆錢我會存起來，等桂芳戒毒成功，給她開個小店謀生。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p>

我的手微微顫抖，合上筆記本。原來真相是如此復(fù)雜而又簡單——阿彪用他的愛與包容，承擔(dān)起了一個本不屬于他的責(zé)任。

我?guī)а┣倩氐搅宋业淖√?。孩子剛開始有些拘謹(jǐn)，但血緣的奇妙很快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她告訴我這三年來的生活，告訴我阿彪叔叔如何照顧她，如何在她想媽媽時安慰她，如何每天早起為她做早餐，送她去幼兒園。

“媽媽經(jīng)常不在家，”雪琴天真地說，“阿彪叔叔說媽媽工作忙。但有時候媽媽回來，會和阿彪叔叔吵架，還會摔東西?！?/p>

我聽著孩子的敘述，心中五味雜陳。林桂芳確實變了，或者說，我從未真正了解過她。當(dāng)年我們結(jié)婚時，她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熱愛生活，追求浪漫?；蛟S是我的入獄改變了她，或許是這個世界太過殘酷。

一周后，我去戒毒所看望林桂芳。

她瘦了很多，面色蒼白，但眼神卻比之前清澈了許多。見到我，她先是驚訝，隨后變?yōu)樾呃ⅰ?/p>

“星辰，你怎么來了？”她低聲問，“那筆錢...我...”

“阿彪走了?！蔽抑苯亓水?dāng)?shù)卣f，“車禍。肇事逃逸?！?/p>

林桂芳的表情瞬間凝固，然后慢慢崩潰。她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哭聲從指縫間漏出，撕心裂肺。

“他是個好人...我不配...我不配他對我這么好...”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那三萬元...我確實拿去吸毒了...我騙了你...我根本不是為了讓雪琴上學(xué)...”

我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阿彪一直知道我的問題，但他從不放棄我。每次我毒癮發(fā)作，他都會想方設(shè)法幫我，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鄙視我、遠(yuǎn)離我。他甚至為了幫我戒毒，打了兩份工...”

林桂芳抬起淚眼：“星辰，對不起。當(dāng)年你入獄后，我一度很絕望，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后來遇上了阿彪，他對我無微不至，但我卻因為吸毒，一次次傷害他。他甚至為了維護(hù)我的名譽，寧愿被外人誤解，是家暴和吸毒的人...”

我想起阿彪那天的眼神，那里面不僅有感激和釋然，更有一種擔(dān)當(dāng)和勇氣。他用自己的方式，保護(hù)著這個支離破碎的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將雪琴帶到了林桂芳面前。母女相見，抱頭痛哭。

林桂芳緊緊抱著女兒，泣不成聲：“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阿彪叔叔...媽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日子繼續(xù)向前。我仍然開著出租車，但生活中多了一個需要照顧的女兒。雪琴很快適應(yīng)了新的生活環(huán)境，每天放學(xué)后都會乖乖在家寫作業(yè)，等我收工回家。

每隔一周，我會帶雪琴去看望林桂芳。她的狀態(tài)一次比一次好，臉上漸漸有了血色，眼睛里重新有了光芒。

三個月后，林桂芳戒毒成功，離開了戒毒所。她暫時住在我家附近的一間出租屋里，方便經(jīng)常來看雪琴。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和林桂芳坐在小區(qū)長椅上，看雪琴與鄰居孩子們玩耍。

“星辰，我找到工作了?！绷止鸱纪蝗徽f，“在一家超市當(dāng)收銀員。雖然工資不高，但足夠我自己的生活了?！?/p>

我點點頭：“挺好的。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p>

“那三萬元...”她猶豫了一下，“我會慢慢還你的?！?/p>

“不用了?！蔽彝h(yuǎn)處歡笑的雪琴，“就當(dāng)作是我為女兒付出的吧。阿彪已經(jīng)用他的方式‘還’了這筆債?！?/p>

林桂芳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阿彪讓我明白，真正的愛不是索取，而是付出；不是完美，而是包容。我曾經(jīng)追求虛無縹緲的浪漫和刺激，卻忽略了身邊最真實的溫暖?！?/p>

夕陽西下，天邊泛起橘紅色的霞光。雪琴跑過來，撲進(jìn)林桂芳懷里：“媽媽，今天老師表揚我畫畫得好！”

我看著母女倆相擁的身影，忽然明白了生活的真諦。我們都會犯錯，都會迷失，但只要心中有愛，就有重來的勇氣。阿彪用他短暫的生命，給我上了深刻的一課：真正的強者。不是從未跌倒的人，而是跌倒后還能爬起來，并伸手幫助他人的人。

人生如路，我的出租車每天都在這個城市的路網(wǎng)中穿梭。有時我會想，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出口，都在迷霧中摸索前行。

那個十字路口的事故現(xiàn)場，早已清理干凈，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但我知道，有一個靈魂曾經(jīng)在那里止步，卻將愛的種子撒在了許多人的生命里。

周末，我?guī)е┣偃タ赐⒈氲哪沟?。墓碑上的照片，他笑得坦誠而溫暖。

“阿彪叔叔是個英雄?！毖┣賹⒁皇“谆ǚ旁谀骨?，認(rèn)真地說。

我點點頭，牽起女兒的手。是的，在這個充滿缺憾的世界里，總有人用平凡的生命書寫著不平凡的故事。他們或許不被銘記，但他們的愛會如漣漪般擴散，觸動更多人的心靈。

回去的路上，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雪琴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忽然回頭問我：“爸爸，你會永遠(yuǎn)愛我嗎？”

“永遠(yuǎn)?！蔽覉远ǖ鼗卮?，眼中閃爍著淚光。

無論前路如何，我知道，愛是我們唯一的歸宿。而所有的債務(wù)，最終都會在愛中得到償還。

車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每一盞燈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正在發(fā)生。我握緊方向盤，向著家的方向駛?cè)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