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李書朝59歲，交接完經營了23年的醫(yī)藥代理公司后，他以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醫(yī)師的身份來到四川大學編導系，和18歲的應屆新生一起，開啟了自己的電影之路。

此時，距離李書朝拿到退休證還有1年，距離他導演的短片《歲月》殺青還有7年。

高齡學子

YIQIYINGCHUANG

決定學電影時，四川大學并不是李書朝的首選，但受限于年齡，享有峨眉電影制片廠師資的四川電影電視學院并沒有向他敞開懷抱，“人家只要35歲以下的，或者有從業(yè)經驗的，我年齡超太多了”。

李書朝咨詢了很多院校，最終是四川大學接納了他，“我發(fā)表畢業(yè)感言時說，四川大學的校訓真好——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李書朝在四川大學藝術學院學習

但是，在四川大學編導系的課程中，電影所占的比例并不多，現(xiàn)實漸漸偏離了李書朝預想中“學習、畢業(yè)、拍片”的路徑，完成父母遺愿的時間線被首次拉長。

在四川大學任教的賈華建議他去北京電影學院，那里才是能最快讓他達成夢想的地方，“我查了一下資料，要45歲以下，還是不收”。但李書朝仍然決定北上，他來到位于宋莊的北京電影學院培訓中心，這里沒有年齡限制，也沒有經驗要求，只是三個月的培訓時間對于成為導演而言，仍相距甚遠。

“有一次在食堂吃飯，我就在那兒抱怨，為什么國外七八十歲了也能申請學校，北電就不能收了我呢？”“收啊，我那兒就收?！币粋€和李書朝正背對背吃飯的人回頭說道，他是幫助李書朝最終走上導演之路的貴人之一——北京電影學院制作人進修班的老師王舸。

李書朝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習

2018年，在王舸的介紹下，李書朝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影視實驗中心電影制作人專業(yè)進修脫產班，從宋莊來到海淀，正式成為北電的一份子?！斑@個班的同學年齡就相對寬泛了很多，但也沒有像我這么大的”，不讓同學們喊他“李大爺”是李書朝唯一的要求，所以，班里的同學和老師都喊他“李哥”。

然而，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覺得已經退休的李書朝是來玩兒的，他為什么要拍電影，沒有人真的理解，或者說，沒有人真的在乎。

冥冥之中

YIQIYINGCHUANG

1957年，中國與蘇聯(lián)簽訂“國防新技術協(xié)定”。這一年，李書朝在遼寧海城出生。他是家中的第三個孩子，“朝”字源自抗美援朝戰(zhàn)爭。李書朝的父親李鐵民時任16軍檢察院檢察長、政治部干部處處長，1950年隨軍第一批入朝，此后8年一直往返于朝鮮前線和部隊后方駐地。

1963年，李鐵民被調至甘肅一處“神秘地”，全家隨遷至沙漠腹地，那里對外稱為“甘肅礦區(qū)”。40多年后，李書朝才慢慢厘清兒時經歷，“2008年，我母親被查出癌癥，我決定回家陪伴父母，那幾年我才知道他們以前在做些什么?！?/p>

李書朝（左一）一家

1959年，中蘇關系惡化，蘇聯(lián)對中國技術援助的限制越來越嚴格，1960年，蘇共中央決定撤回全部援華專家。

在這樣的背景下，李鐵民調任404廠分廠黨委書記，妻子楊清芳調任404廠行政福利科科長，李書朝隨父母來到404廠福利區(qū)（即生活區(qū)）?！澳鞘莻€遷徙城市，照相館的師傅是北京的，原來住東四，賣羊肉餡餅的師傅也是一口京腔。理發(fā)師是上海人，玲西飯店的高級廚師也是上海人，糖醋魚做得特別好吃。澡堂的設計和東北當?shù)匾荒Ｒ粯?，說著各地方言的大人們互相搓澡。還有很多蘇聯(lián)回來的留學生，都是學核物理的，下班之后就去打籃球、跳舞、看露天電影，生活非常豐富。”

李書朝的父母每周五下午回到福利區(qū)，周日再回廠區(qū)，外婆和外公輪流從饒陽老家過來幫忙照看孩子們，他們和福利區(qū)的其他家屬一樣，對廠區(qū)里的工作一無所知?！拔腋赣H那時的脾氣非常火爆，他是一把手，壓力太大了，每天抽5、6包煙，兩個手指頭都被熏黑了?！鄙喜桓娓改福虏桓嫫迌?，是彼時新中國第一代建設者嚴格遵守的保密紀律，只有那片沙漠記錄了他們的喜怒哀樂。

李書朝的母親楊清芳（四排右三）負責福利區(qū)幼兒園的管理工作

在404基地工作了10年，直到1974年，李鐵民調任909基地黨委副書記，全家從沙漠腹地來到四川樂山，從此就留在了四川?！拔夷赣H患病時和我說，‘有機會的話你回一趟404，捧把沙子回來’，我父親說，‘如果你將來有能耐，等404解密之后，把那些事拍出來留給后人’?！?010年，楊清芳離世，3年后，李鐵民離世。2013年，李書朝和老同學一起回到404基地，按照父母遺愿，在他們曾經戰(zhàn)斗過地方捧了一把沙子帶回四川。

在父母墓前，李書朝把沙子沿縫隙慢慢撒入墓碑四周，陽光燦爛的天空上突然有了烏云，沒等沙子撒完，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拔沂菍W醫(yī)的，不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怎么解釋呢？”這場雨下了半個小時，雨停之后，李書朝在墓前坐了很久，“他們是不是在叮囑我完成剩下的事？”從墓地回到家中，李書朝又想了好幾天，開始安排整個企業(yè)的交接工作。

李書朝的父親李鐵民、母親楊清芳

不安分的孤勇者

YIQIYINGCHUANG

李書朝注定是個不安分的人。兒時跟隨父母在各地生活，高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插隊，之后入伍，隨軍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立下集體三等功。如果說前半生的漂泊由大多不得自己，那后半生的不安分就是主動的選擇?！爱敃r在部隊表現(xiàn)比較好，就被調到營部當書記，后來部隊首長想讓我留在部隊，但我還是想回去考學?！?/p>

李書朝復員后考入蘇州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回到909基地成為一名口腔科醫(yī)師。無論在哪個時代，這都是一份體面、穩(wěn)定、高收入的工作，但李書朝并沒有止步于此?！爱敃r有一本書叫《曼哈頓的中國女人》，對我的影響特別大，可能我也有一顆異動的心吧！”

李書朝（二排右二）在部隊

李書朝（左二）在909基地醫(yī)院當口腔科醫(yī)師

1993年，李書朝辦理好停薪留職手續(xù)，下海經商。父母當然無法理解，“我離開醫(yī)院之后，我父親就和我斷絕關系了?！庇邪肽陼r間，家中沒有和李書朝聯(lián)系，他獨自一人在成都為生意奔走，乘著時代的東風迎難而上，后來李書朝回憶，“和拍電影相比，做生意簡單多了！”

直到2008年母親患癌，李書朝才停下來?！案改敢恢毕Ｍ野捕ㄏ聛?，但我是個不安分的人，從小到大都讓他們操了很多心。”在陪伴父母的五年里，李書朝開始重新認識他們、理解他們，也在回溯自己、反思過往。

盡管是為了完成父母遺愿，但在年近花甲時轉行拍電影，這件事仍然沒有得到家人的支持，只是他們都明白，“老三決定的事，誰都別想拉回來”。直到短片《歲月》在國內外多個電影節(jié)展中取得成績，家人才對他說：“這條路，你又走對了。”

李書朝（右一）一家

從一個人到一群人

YIQIYINGCHUANG

《歲月》以文工團的視角展開敘事，“以前文工團的演出，我?guī)缀鯃鰣霾宦?，好多?jié)目都倒背如流。”為了準確表現(xiàn)父輩們的真實生活，早在2016年，李書朝就和賈華一起進行了大量的走訪工作，實地采訪200多人，錄下了珍貴的歷史口述資料，幾乎每個人都和他說，“希望你能把我們的生活拍出來?！?/p>

但困難遠比想象中多，雖然北電老師石文學的加入讓劇本更加完善，還有有實戰(zhàn)經驗的制片人范文軒護航，但《歲月》建組時正是全國疫情最嚴重的時期，主創(chuàng)們只能通過線上溝通?！?br/>

23年2月，外聯(lián)制片和我說可以拍了，但如果中間出現(xiàn)緊急情況，48個人超出的費用需要我們自己額外負擔?！毖垡姇r間已經被一拖再拖，李書朝決定不再等了。23年4月，《歲月》在甘肅張掖開機，一周后殺青，就在劇組離開張掖的第二天，沙塵暴呼嘯而至。

短片《歲月》工作照（左右滑動查看）

回到成都，李書朝休息了整整一個月?；叵胝麄€過程，最難捱的并不是具體的某件事，而是一直縈繞在李書朝腦子里的疑問——“我的專業(yè)度夠不夠？”《歲月》開機前，李書朝請賈華畫了詳細的分鏡腳本，自覺已經做好了最充分的準備，但在拍攝過程中，他依然能感受到某種壓力，“團隊里只有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新人，感覺有的人并沒有把我放在主創(chuàng)的位置上。”

其實，從北電畢業(yè)后，李書朝并沒有馬上離開北京，而是在一些機構繼續(xù)學習，“益起映創(chuàng)對我的幫助特別大，從理論到實操，讓我能夠更系統(tǒng)地掌握很多知識?！迸臄z《歲月》的過程不失為一種挑戰(zhàn)，“我覺得這是老天給我的考驗，想要拿到好的結果，就必須經受住這些?！?/p>

李書朝在益起映創(chuàng)（后浪電影）學習

幸而，結果是好的?！稓q月》先后在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溫哥華華語電影節(jié)、亞洲國際青年電影節(jié)、墨西哥韋拉克魯斯國際短片展等活動中嶄露頭角，李書朝也被媒體稱為“核二代導演”，“當時就想，片子拍完了，也獲獎了，父母的遺愿算是完成了?！钡?，李書朝的電影之路并沒有就此結束。

李書朝攜短片《歲月》參加國內外各類節(jié)展活動

北影節(jié)過后，李書朝把《歲月》拿給北電的老師孟浩軍，一下子吸引住了他。在孟浩軍看來，以文工團的視角反應“兩彈一星”事業(yè)非常新穎，但不應該只停留在短片層面，也不應該僅僅作為李書朝個人的情懷。“孟老師點醒了我，我有責任也有義務把404基地的精神傳承下去?！?/p>

在孟浩軍的推動和幫助下，李書朝將短片擴充為“歲月三部曲”，以微觀視角呈現(xiàn)“沙漠核城”的生活，面向更廣闊的商業(yè)市場。首部長片《大漠文工團》由孟浩軍監(jiān)制，此外還匯集了許多和李書朝抱有同樣情懷的主創(chuàng)，“藝術指導賈華、攝影指導何儒、主要演員閆鹿楊等等，都是從短片開始就跟著我做的?！毙录尤氲木巹⊥跸枋且幻?0后，他被李書朝強大的使命感、遠超一般人的堅韌以及執(zhí)著和樂觀所觸動，決定加入進來?！盀楦改篙厴浔鳌睆囊粋€人的夢想慢慢變成一群人的夢想，“

就像孟老師說的，這不僅僅是為了我父母那代人，我們得給下一代、再下一代的孩子留下點什么?！?/p>

李書朝（右一）為長片《大漠文工團》堪景

回顧過往，李書朝給自己編了一套順口溜，“上山下鄉(xiāng)，扛槍打仗，救死扶傷，下海經商，圓夢北電，再創(chuàng)輝煌！”不過，想要在商業(yè)市場上創(chuàng)造輝煌，李書朝還要面臨更多更艱難的考驗，眼下最大的問題是融資，李書朝正在為此四處奔走，“我希望《大漠文工團》能在2027年上映，正好是建軍一百周年，我70歲。”

作者 | 筱囡

圖片 | 受訪者提供

排版 | 馬東西

「注：本文部分圖片來源于豆瓣及網絡，

若有侵權請主動聯(lián)系我們。」

益 起 推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