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衲
編輯|渡水崖
一
“你只要打回來,她就不會吵鬧了。一次不行,就幾次。”我那時的丈夫,對坐在我對面的我的朋友說。
他們是一對夫婦,和我多年前在聚會上認識,因為孕期相近,所以經(jīng)常在線上的媽媽群里聊天,好不容易在產(chǎn)檢工作置辦嬰兒房之余約上了見面的時間,是我期待已久的事。那妻子剛懷了孩子不久,正是嬌慣疲乏的時候,她先生半是寵愛半是玩笑地和我們細數(shù)她孕后的反應(yīng),包括她越來越大的脾氣和奇怪的口味。
我的丈夫一直百無聊賴地聽著我們的談話。他是不喜歡這種“無聊的聚會”的,常常面無表情坐在一邊。我有時會拋個覺得他感興趣的話題給他,他也會講一兩句,但更多的時候,他會厭煩地皺起眉頭,瞪我一眼,繼續(xù)埋頭玩手機。他的發(fā)際線逐年增高,露出的額頭像是擰成一團的樹皮,與他年齡不符的皺紋縱橫交錯,常常讓我不經(jīng)意看到時觸目驚心。于是,漸漸地,我也不再在聚會的時候和他互動了,甚至只是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了話題。但此時,他仿佛覺得這話題很新鮮有趣,是他可以指點一二的,便像很有經(jīng)驗的過來人似的,說出這樣的話——“你只要打回來”。
我正捧著水杯喝水的手僵住了,臉上還留著原本午后的溫暖對話里蕩漾出來的笑容。如果這個時候有個攝像頭在拍攝我們的話,可以看到那笑容變得畸形,雖然眼睛還是瞇著的,但是嘴角已經(jīng)抽搐地向下耷拉,尷尬地在我那瞬間失去血色的孕婦特有的浮腫的臉上。
我不敢看那對夫婦的眼睛,只想著怎么可以結(jié)束這個話題。我小心翼翼地看他,發(fā)覺他只是想講這一句,又埋下頭看手機了,心中才長吁一口氣。我強裝鎮(zhèn)定,用嘴型和夫婦朋友說,“你別聽他的,他是開玩笑?!?/p>
聚會匆匆結(jié)束。
因為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再提他打我的事情,我甚至不能確認他是否會當眾演示一番。那時我沒時間生出憤怒和害怕,只是覺得羞恥難當,仿佛讓別人拉開了我裝滿尊嚴殘骸的密室,里面的我衣不蔽體,傷橫累累。
在多年后,我接受催眠的心理治療時,隨著醫(yī)生溫柔但又堅實得讓人覺得像有了全世界依靠一般的聲音,緩緩回到那個假想的在對著午后聚會拍攝的攝像頭。只是這時,通過攝像頭我看到的是我的那對朋友,他們的臉上露出了震驚和錯愕,但隨即涌現(xiàn)的是對我的關(guān)心和憐憫。
還有深深的不安。那不安因著我后來開解的話而隱去在他們重新浮起的笑容里,但是如果你仔細去看的話,不安的詢問卻從他們的眼睛里的不斷涌起。但那時的我,在慌忙著著急著整理我的社會形象的衣裳。我的令人稱羨的工作、家庭,以及這即將出世的孩子都是多么符合社會對女人的要求,所以在之后的幾個月的孕期里,我漸漸斷了和他們的聯(lián)系。
我在治療室里不斷流下眼淚,多想告訴那時的自己,那個午后,以及那之前許許多多的時刻,都是最好的離開的他時機,求助的時機。但是,我并不怪自己。那時我還那么年輕啊,在父母悉心的呵護下長大,以為婚姻都是美滿的,卻一下墜入深淵。我多想維護好自己的婚姻,哪怕只是表面的假象。我原諒我那時的慌亂,但我多想穿越回那個充滿陽光卻至暗無比的時刻,以及那之前的之后的整整十年里的絕望,抱抱那個不知所措的自己,告訴她,我接納自己做的所有的事情,我允許這些事情發(fā)生,雖然等了十年,但是哪一個時刻,都是逃出去的最好的時刻。
二
我記得第一次認識他,是在大學(xué)工程系樓的樓梯上。那棟樓的門口有兩只動物的銅像,一只是牛,一只是熊,以至于我最初總覺得自己是在生物樓上課,直到后來自己做校園導(dǎo)游時,在要我們背的資料發(fā)現(xiàn)了這棟樓的來歷。原來這樓的前身是經(jīng)濟系樓,那動物意指資本周期牛市和熊市。你看,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雖然一樣,但是解讀和真相,往往千差萬別。
我是新生,而他比我長一屆,因為專業(yè)一樣,所以在迎新會上見過,此時再見,便覺得親切,我向他打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招呼。他在我清脆的“你好”聲里,顯得有些驚訝,但馬上就回報我一個略顯羞澀的笑容。后來他說,他就是在那一段樓梯上喜歡上我的,我像個小太陽,一下就把他的世界都照亮了?,F(xiàn)在回想來,那時的我自信飛揚,拿著第一的成績?nèi)雽W(xué),為了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是個大人了,還讓媽媽陪著燙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發(fā),挑染了若隱若現(xiàn)的酒紅色。那時的天真藍呀,陽光灑向廣場旁傘蓬式的大樹,一枚一枚耀眼的金幣在樹蔭里舞蹈。
我跳了級,上課的時候有兩節(jié)和他一樣,一堂是生物課,講課的老師來自香港,常年穿一件黑色的運動衣。因為只有很小的班,他有時坐在我前排,有時在后排,有時在旁邊,也有很多時候,他會翹課,但這樣也不影響他的成績?nèi)匀磺懊?。他編程很好,高中就拿父母的電腦開發(fā)小程序,但受了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和經(jīng)濟大蕭條的影響,便沒有報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后我們到了不同的城市,但每天晚上視頻,有時聊天,有時他寫論文、我看小說,開著攝像頭連著麥互相安靜的陪伴。在天各一方的那段時間里,他會送我別出心裁的禮物,有時是一盆蘭花,希望可以陪我久一點,有時是滿滿一盒各種小瓶裝的香水,想我每天有不同的心情。工作兩年后我到了他去的學(xué)校上學(xué),他是博士,我是研究生,我們約好一起畢業(yè)。當時,我的好朋友見了他之后說,他看向我時的眼神都有滿滿的愛要溢出來。我覺得這就是愛情最好的模樣了吧,就在這樣的戀愛中,生出了要一直在一起希望。
后來很長時間我不再記起這段回憶,它就像在地下室舊箱子堆里放的年少時的收到的情書,不光不記得在哪里,連內(nèi)容也無從回憶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像個失憶的人,覺得我們之間一直就是殘酷暴力的,但其實不是啊,我們也有相愛的時候,而且那么美好。
我們學(xué)過的高分子物理教科書里說,在微觀世界中,基于過去的表現(xiàn),無法預(yù)測將來的發(fā)展步驟和方向。任何無規(guī)則行走者所帶的守恒量都各自對應(yīng)著一個擴散運輸定律,接近于布朗運動,是布朗運動理想的數(shù)學(xué)狀態(tài)。時光一轉(zhuǎn),二十年前的我手捧著一樣的書,在圖書館努力背著這個拗口的概念,對面坐著我心儀的男孩,窗外的陽光如此燦爛,樹蔭里的金幣在為我們舞蹈。那時的我,卻并不曾發(fā)覺命運的暗示,已經(jīng)在我的面前的教科書里躍然紙上。
三
在記憶長河里回溯時,我常常想,是在哪里我們漸行漸遠,以至于在重逢時,變成了兩頭殺紅眼的野獸互相撕咬了呢?
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后,相戀的第五年,我們訂婚了。住在一起,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生活習(xí)慣很不一樣。我有整理潔癖,而他的東西喜歡攤開來,攤滿桌子,攤滿地板,最后整個房間都像滾筒洗衣機,永遠不知道想找的東西翻滾到了哪里。比如他喜歡永遠呆在家里,想到要外出聚會就很頭疼,但我喜歡每個周末都安排得滿滿的。剛開始,我想,每個家庭都會有這樣的雞毛蒜皮,我們應(yīng)該能戰(zhàn)勝這樣的挑戰(zhàn)的吧?我們努力地遷就著對方,我和他還是不斷壓住眼底漸漸升起的對對方的不耐煩,仍然在攜手同行的道路上向前走著。
真正情感的轉(zhuǎn)折,是在我進入投行的那個暑假開始的。那時的商科學(xué)生,畢業(yè)后最想進的是投銀行和管理咨詢,這些地方有各自的人才通道,而全職的機會往往來自于暑期實習(xí)生的人才池子。整個冬假我沒有任何休息,進行一輪又一輪同學(xué)之間的模擬面試,建模學(xué)習(xí),而這準備的過程中,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正式實習(xí)后,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更是少的可憐。并不是我搬出去了,而是我們產(chǎn)生了工作上的時差。他還是朝九晚五地去上課,做實驗,一日三餐,晚上十點前也就睡了。但是我因為被分到了投行的大宗商品交易部,每天要在交易開始前就進公司,所以早上一般五點半就出發(fā),到了下午四五點交易員下班了,才開始做自己的暑期項目,一般都要做到晚上十點后。周末也要加班,每周100個小時的強度。如果有時間,便用來補覺。
我的脾氣開始變壞。偶爾見到他的時候,我必須得說他幾句。他對我的高強度工作心懷抱怨?!盀槭裁床话鸭依锱蓛??”我常常質(zhì)問他?!盀槭裁匆炎约号眠@么累?”他常常反問我。
我們第一次激烈的爭吵,就是在這個暑假爆發(fā)的,而他的暴力傾向,也在他因憤怒而握起的拳頭里初露端倪。我們嘗試過分手。然而,在一起多年的慣性,總讓我不斷地想起他。一次颶風(fēng)過境,我因為出差而躲過,但我們的住所被肆虐的洪水包圍,電話和電纜都被破壞,導(dǎo)致我們失聯(lián)了近一周。當我終于打通了電話,問“你有沒有受傷,現(xiàn)在有東西吃嗎,有水喝嗎?”他在另一邊說,“總算挺過來了,我這段時間想了很久,如果世界上沒有明天,我們今天也應(yīng)該在一起?!眱扇讼矘O而泣,重歸于好。
劫后余生,相處的裂縫被蒙上了一層幸福的面紗,露出仿佛仍是光潔美好的假象。加之周圍的朋友也陸陸續(xù)續(xù)結(jié)婚生子,既然我們在一起五年,訂了婚,父母相互見過面,似乎結(jié)婚也是順利成章的事。我們沒有理清相處的問題,沒有談?wù)摳髯缘墓ぷ骼硐耄瑳]有商量家庭育兒計劃,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職場的不對等會對未來我們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質(zhì)的影響,便匆匆被社會的期待按部就班地推著往前走。
我記得,自己在結(jié)婚前一天還在糾結(jié)是否要繼續(xù),而當我終于看到一紙婚書,心中仿佛一塊石頭落了下來,好像對自己說“不用再掙扎了”。最終,我們還是結(jié)婚了。在婚后的半年里,我沒有新婚的快樂,甚至不愿意承認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常?;猩瘢簽槭裁淳瓦@么結(jié)婚了?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如果我身旁的是另一個人,自己是否也會被命運的齒輪推著說“我愿意”?
結(jié)婚后,時間的漫長讓生活的不愉快不斷放大,讓人生出活在牢籠里的無力感。當每次將滾筒式臟亂的房間收拾妥帖,幾天后再次看到同樣的臟亂,我生出了西西弗斯般的絕望。我開始要求他要把每一樣?xùn)|西想象成都有一個家,用完就要把它放回自己的家,他開始要求我不要出去,當我的職業(yè)生涯拼搏時,對我努力工作的態(tài)度冷嘲熱諷。
我們講話的語調(diào)開始變得生硬且大聲,我們會為任何小事發(fā)生激烈的爭吵,從每周上升到每天,又從每天一次小吵上升到幾次大吵。我們的爭吵開始不分場合,無所顧及,在他的父母家,在商場里,在疾馳的車上。有一次,他握著方向盤的手生氣地小幅度左右狂擺,憤怒的喊叫在車廂里震耳欲聾,車身仿佛被我們的怒火燃燒起來,震蕩起來,而周圍的車流慌亂地鳴笛警示我們,一路呼嘯。那次之后,我們開始了婚姻的戰(zhàn)爭。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如此嘶喊。在爭吵里我成了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樣子。
四
據(jù)說,動物在遇到危險時有兩種本能:戰(zhàn)斗,以及逃跑或裝死而不動。如果覺得能有一些勝算可以打敗對方,戰(zhàn)斗模式會被激起,那時的疼痛不會進入大腦皮層,而力量會被激發(fā)。如果完全沒有勝算,便會逃跑或者僵住,比如羚羊見到獅子后的奔跑,以及西瓜蟲遇到捕食者會縮成一只球,一動不動,以期不被捕食者發(fā)現(xiàn)。較之女性,男性更傾向于“戰(zhàn)斗”反應(yīng);較之男性,女性更傾向于“逃跑”反應(yīng)。尤其是身為母親的女性,面臨緊張情況時,會尤其傾向于保護自己的子女并尋求他人幫助,甚至討好施暴者。我看到自己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從戰(zhàn)斗到僵住,在一次次暴力降臨之后。
我至今仍不想敘述我們之間發(fā)生過的所有的暴力,那讓我不得不回憶,而回憶又仿佛再經(jīng)歷一遍似的,難以忍受。但我想敘述其中的一次。因為在那之前的我,身處高沖突婚姻的“集中營”,突然因為開始和自己對話,生活里開始出現(xiàn)了那么一點點光,成了生死一線救我的光。
在那個漆黑的夜里,我已經(jīng)不知道為什么和他發(fā)生爭吵了。窗外應(yīng)該是有燈光的,因為我們的后院正對住一間小學(xué)的操場,有二十四小時的明晃晃的夜燈,但是我已經(jīng)看不清任何東西了,只記得整個夜在激烈又壓抑的爭吵后突然變成了黑暗的猛獸,而他是這猛獸的主人,在我的臉上給予重重的一擊。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很多次暴力,已經(jīng)深切地明白戰(zhàn)斗反擊只會激起他更高的興致,而我的體力是遠遠比不上也承受不了的。
我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怕驚醒旁邊熟睡的孩子,只是不停的顫抖著。當人在被暴擊時,一時間是感受不到疼痛的,大腦會變得一片空白,全世界都好像安靜下來,沒有任何聲音,但是身體的植物性神經(jīng)會接替對自己的掌控,我開始不斷地發(fā)抖,在這個南方的三四十度的夏夜,像篩子般顫栗。后來我發(fā)現(xiàn),幾千年的文人的詞藻都是由現(xiàn)實中來的,比如體若篩糠,比如悲從中來,因為在我一遍一遍被悲傷侵襲時,那幾乎可以把人的心抽離出來的精神上的傷痛的確是從胸中開始,然后上達大腦,化作眼淚流出來。但從篩糠到悲痛,從意識出離到回歸,中間還有很長的路。在顫抖了像一生那么長之后,一漾一漾的情緒和想法慢慢從心中泛濫開來——震驚,羞愧,憤怒,害怕,恥辱。 我后來常常想,為什么我會感到羞恥,因為這畢竟不是我的錯,但在看了很多親歷者的敘述后,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不論什么種族,不論何種背景,都會指向內(nèi)心的羞恥。我也看了很多理論與調(diào)查,專家學(xué)者不斷提及社會兩性的不平等,道德的性別雙重標準,外界輿論的風(fēng)評,甚至不知如何向父母好友訴說。
當我的意識回到身體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把自己鎖在洗手間里,燈是開著的,我面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在說話:“不要忘記他是怎么對你的了,他不是第一次動手,也不是最后一次動手,你要記住,他是這么掄著拳頭超你的臉上砸來的。你很害怕,你很善良,你很委屈,你也很棒,我愛你,多想抱抱你?!比缓笪业碾p手便交叉地抱在胸前,有一股力量圍繞在周身,有自己的沉靜的安撫的聲音在清晰地響在耳畔,仿佛有無邊的圣潔的愛灑滿我的全身,讓我慢慢不再顫抖。那聲音在我漫長的婚姻中,在我?guī)状伪贿@樣殘暴地對待后,都會來到我的身邊,它總是懷著極大能量地對我說:“我愛你?!?/p>
雖然是我自己的嘴說出的,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我,不是我的小我,應(yīng)該是我的高我,在解鎖了層層宇宙的頻率,救我于水火。我的心開始平靜下來,意識也漸漸回歸身體之后,切膚的疼痛才尖銳地出現(xiàn)。這次,是鼻子與嘴唇。
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嘴唇漸漸鼓起,左上半邊的的唇腫著,把整個嘴巴都拉得歪斜了,還好,沒有打到鼻梁,不然會血流如注,也有梁骨坍塌的危險,這次是打到鼻尖,以及鼻孔下面嘴唇上面的部分,后來我才知道,那里有前排門牙的錯落的根,沒有打碎,已是萬幸。
在那之后的整整十天里,我的嘴巴都閉不攏,嘴唇上的傷昂揚地高高腫起,每天提醒我自己的羞恥。對,那感覺是羞恥。這也是一直困惑我自己的地方。在被暴力地對待后,震驚會歸于接受,憤怒會漸漸平息,害怕會慢慢消散,但是羞恥不會,它像夏日里的壁虎藤蔓,爬滿我的心室,把所有的陽光都擋在外面,心中被羞恥淹沒。
但,我抓住了生命中的一絲光,那來自我自己的聲音?!拔覑勰恪!边@聲音常常在這樣的至暗時刻降臨到我身邊,潺潺耳語仿佛有魔力在我周身籠罩期圣潔的光,堅不可摧,把所有的黑暗掃退在世界的另一邊。
五
很多暴力和集中營幸存者都有對全世界的大愛。 這個問題觸及人類情感與精神的最深處。在經(jīng)歷了極度殘酷與非人的苦難之后,有些集中營幸存者反而對世界充滿愛,這似乎令人難以理解,但其中的原因卻蘊含著深刻的人性光輝。在極限的苦難中經(jīng)歷了心靈或靈性的“覺醒”或“頓悟”—— 那種體驗可能是一種與神、宇宙、存在本身的聯(lián)結(jié),從中他們感受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愛,這種愛超越人性之惡,超越歷史的重負。
我也開始在平時讀到的文字里,看到別人也有類似的體驗。比如伊麗莎白·吉爾伯特在她的暢銷小說《美食祈禱戀愛》(Liz Gilbert 在《Eat,Pray,Love》)里提到,當她半夜因婚姻心痛難忍時從床上翻落到地上,身體呈跪拜朝圣狀,無聲的哭泣使得她穿著睡衣的肩膀不斷地起伏著,從遠處看,像在暴風(fēng)雨里被激烈掙扎著飛翔的白色海鷗,悲鳴被黑色的暴雨吞噬。她這樣寫道:
“在那個在那個黑暗的十一月危機中,我并不關(guān)心如何表達我對神學(xué)的看法。我唯一在乎的,是活下去。我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種絕望而危及生命的境地,而我突然想到,有時候人在這種狀態(tài)下會向上帝尋求幫助。我想我在哪本書里讀到過這事。
我一邊喘息一邊抽泣著對上帝說了這樣一番話:“你好,上帝,你好嗎?我是莉茲。很高興認識你?!睕]錯,我是在用一種仿佛剛在雞尾酒會上被介紹認識的語氣,對造物主說話。但我們在這世上也只能用我們熟悉的方式來溝通,而這正是我在開始一段關(guān)系時習(xí)慣說的話。事實上,我差點忍不住要說:‘我一直是您的忠實粉絲……’
’很抱歉這么晚打擾您,‘我繼續(xù)說道,’但我真的陷入了大麻煩。也很抱歉以前從沒直接跟您說過話,但我希望我一直都在為您賜予我的一切恩惠表達感激之情?!?/blockquote>
想到這里,我哭得更厲害了?!系邸o靜等著我發(fā)泄完情緒。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接著說:’您也知道,我并不擅長禱告。但您能不能幫幫我?我真的很需要幫助。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需要一個答案。請告訴我該怎么做。請告訴我該怎么做。請告訴我該怎么做……‘于是,那場祈禱最終收束成了這一句簡單的請求——’請告訴我該怎么做‘——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我不知道我乞求了多少次。我只知道,我就像一個在為自己性命哀求的人一樣在祈求??奁坪跤罒o止境。
直到——突然之間——哭泣停止了。
真的非常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不再哭了。事實上,我是在一個抽泣中途停下來的。那種痛苦像是被某種力量徹底吸走了。我抬起額頭,從地板上坐起來,驚訝地想著:是不是會看到某位偉大的存在,來替我?guī)ё吡送纯??但眼前什么也沒有。我只是一個人而已。但也不完全是孤獨。我被某種我只能形容為“寂靜的小口袋”所包圍——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寂靜,寂靜到讓我不敢呼氣,生怕驚擾了它。我被完全的寧靜包裹著。我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曾有過這樣的寧靜感?!?/blockquote>其實這本小說我在年少時也看過,那時我羨慕著著伊麗莎白想走就走的人生,有意大利剛出爐的披薩、印尼美麗的沙灘以及印度有趣的西部大叔,卻沒有看到她的故事的每一章被稱為“佛珠”,通篇108顆,也忽略了她為什么會出走,甚至都不記得她提過內(nèi)觀冥想——這個最后讓我完成自我救贖的生命儀式。
人的眼睛是有選擇性的,只看自己想看到的,對書如此,人生亦是如此。于是,我在婚姻的戰(zhàn)爭間歇里開始了伊麗莎白提到的內(nèi)觀冥想。但我沒有她那樣說走就走的離家之行,因為我有工作,我有孩子,我有那么多塵世間的大大小小的責(zé)任,每個責(zé)任都讓我的人生不由自主。但十天的時間我還是能擠出來的。
“人生漫漫,只這十天是完完全全屬于我自己的。用不到千分之一的生命來拯救自己,不算過分吧?”另一個我這么問向我。
我點了點頭。
六
從我住的城市一路向北,兩個半小時便到了建立于山內(nèi)的冥想中心。有五十名冥想者,十名義工,三名白衣老師,而上師早已仙逝,每晚他通過幾十年前生前的錄像,為我們的不同的人生階段的疑問解惑。他說,永遠不變的就是變化,接受一切的發(fā)生,修煉自己的無分別心;痛苦來臨時,感受它,接納它,不要懼怕它,它總會消亡;幸福來臨時,感受它,接納它,不要依戀它,它總會消亡;人生總是在變化,變化,變化。
作為初學(xué)者,我要靜默冥想十天,向內(nèi)觀,不與外界有任何交流,沒有手機,沒有書籍,甚至連與別人的眼神交流也不鼓勵。冥想,是擯除一切想法,只關(guān)注當下。
晨鐘暮鼓。前三天是anapana,安那般那,又稱觀吸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鼻前唇上的一小方皮膚上,體察一呼一吸間,這小小的皮膚上所有的感受。意在冥去一切想法,提神對自身的感知敏感力。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那么多想法,仿佛幾萬只小獸在腦海里奔騰。我像上師葛印卡所說的,允許自己有念頭發(fā)生,不驕不躁,默念“我知道了這個念頭”,再輕輕地把意念轉(zhuǎn)回呼吸上。在這小小一方皮膚上,我感知到了呼吸間溫度的變化,吸時寒呼時暖;我感知到了一呼一吸間皮膚上小小絨毛的飄動;在三天三十個小時里,這小小一方皮膚成了我冥想的定海神針,當我的心飄搖在思緒波濤洶涌的大海里時,只要回到感知呼吸對它的影響,便能讓我平靜下來。
很難沒有任何想法。大腦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涌出許多念頭,許多人和往事。這是我的功課。
腦海里的有寒冬的深夜被從床上踢倒在地上的懷著六個月身孕的我,有在半夜街頭穿著睡衣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的我,有在車上被摁住頭撞向車玻璃的我,還有強忍著疼痛怕暴力嚇壞孩子而堆出微笑說出沒關(guān)系的我。影影幢幢,如鬼如魅,如泣如訴。我默念,痛苦來了,接納它,接納自己的痛苦,感知它來了,身體不同地方的感受,灼辣,氣悶,僵硬,記得呼吸,感知它們的變化,呼吸,呼吸,回到鼻息中來,再感知,再呼吸,直到痛苦消散,變化,變化,變化,它最終必然消散。一如美好的事物,最終也會歸于塵埃。世間萬物無好無壞,也無需有分別心。
在宇宙般靜謐的冥想室里,我想到了那么多愛我的人,我最摯愛的父母,我的孩子,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在冥想室久閉著的眼幕里,我還看到了過世的外公,奶奶,和小舅舅。巨大的愛從心中噴涌而出,我閉著眼,額前有圣潔的白光,很明亮,卻不刺眼,在那明亮里,我看到了我的人生,有無數(shù)的情感在心里翻滾。我不斷地回到自己的呼吸,心不斷地回到一呼一吸間的平靜,而那白光更耀眼了,更強大了,仿佛可以把我周身罩住,把整個冥想室照亮,把整座山籠罩住。
從第三天開始,到最后十天,我都在學(xué)習(xí)用自己從小小一方鼻下唇上皮膚上習(xí)得得敏銳專注的注意力,從頭一點一點地移到腳,再從腳回到頭,如此往返。專注身體的每一點感受,如果是疼痛難過的,不害怕,如果是舒服喜悅的,不依賴,任由它們在我的身體里此來彼往。越往后修行,這疼痛和舒服都慢慢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悲不喜的平靜,完滿的平靜。
我忽然悟到,人生本沒有永恒難過與喜悅。比如當我久久禪坐而雙腿發(fā)麻時,這麻的難受一般在我做第五次內(nèi)觀時就消失了,之后便是難得的輕松自在;比如有時經(jīng)過一次從頭到腳的內(nèi)觀,皮膚表層會有幸福的顫栗,之后又趨于虛無,如果依賴這樣的感受,也會在結(jié)束時感到遺憾。但如果全然接納苦痛與幸福,不躲避也不留戀,便是大自在。我在這七天感知到空。當意念在身體間穿梭時,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骨骼每一寸皮膚,都是空的,意念可以穿身而過,如入無人之境。而當全身的顫栗再次來臨,仿佛所有細胞在一起在一個頻率里舞蹈,細胞里的空間也在震動,而那里的空間廣大無邊。
小時候看《西游記》是我第一次對佛法有了概念,悟空,人生即空。后來也看些各種宗教的書,但終究沒有親身體驗過,總是紙上得來終覺淺。人與宇宙并為一體,時間也不復(fù)存在了,我的人生如水滴一樣融入無盡的過去與無盡的未來,此生何涯,我的剎那即為永恒,我的細胞即為宇宙。所有的苦痛與喜悅,在廣袤的宇宙與時間長河的永恒里,顯得那么微不足道。社會對我的作為女人的期許不再重要了,那些我怎么也逃不出去的婚姻牢籠,也因為沒有了心為牢役而轟然瓦解。
七
多年后我回頭看自己的婚姻,我是在短短但又漫長如一生的那次冥想里,開始重新認識自己,走向自己的。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學(xué)會不再需要社會的褒獎,而是自己給自己以圓滿與意義。
那場婚姻的結(jié)束其實很簡單,最難的是自己下定決心。當決心已定,所有的事情不過是時間問題。而時間,我已經(jīng)付出生命中最璀璨的十六年了,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當我下定決心時,周身釋然,終于感受到了艾克哈特說的覺醒后的重生:
我被窗外一只鳥兒的啁啾喚醒,
那聲音,是我前所未聞的清澈。
眼睛尚未睜開,
心中卻浮現(xiàn)出一顆珍貴的鉆石——
是的,若鉆石會發(fā)聲,
那便是這般清靈、這般剔透。
我睜開雙眼,
黎明的第一縷微光正穿過窗簾灑入房間。
沒有思索,我便感到、便知道:
光,遠比我們所知的要深邃無邊。
那透簾而入的柔和光芒,
就是愛本身。
淚水悄然盈滿眼眶。
我起身,在房間中踱步。
這是我熟悉的房間,
卻仿佛初次凝望。
一切都是那樣清新潔凈,
仿佛,萬物剛剛被創(chuàng)造,
世界才剛剛開始。
寫作感想
寫作是對自己的審視,很多時候,在回憶起之前的場景時,痛苦地不能好好組織語言,只是沉浸在那些場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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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5年6月16日-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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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來到《存在主義入門》,這是一個文學(xué)和哲學(xué)共生的工作坊,來自俞冰夏。這將是一份對20世紀極具影響力的存在主義思想通俗、系統(tǒng)的入門介紹。存在主義誕生于一個信仰體系崩塌、戰(zhàn)爭撕裂人性的時代,旨在回應(yīng)人在荒誕世界中的孤獨、焦慮與選擇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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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gòu) Fi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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