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終其一生,難免要與某些“卡住”的瞬間共處?,F實中出口難尋,而文學有時,能在這些驚慌和絕望的邊緣,指出一條生路。鄭執(zhí)的《仙癥》,便是這樣一本書。
此次《仙癥》2025年升級典藏版,是鄭執(zhí)對這部作品的回訪與打磨。新版中,鄭執(zhí)對《森中有林》進行了大幅擴寫,增加近萬字內容,使初版中他覺得“缺了點什么”的故事更加完整,人物更為立體,文氣更為流暢。與此同時,他為新版撰寫了再版序言,回望自己四年前創(chuàng)作這些小說的初衷,并且分享了《森中有林》從小說到劇本再回歸小說的奇妙歷程。新版裝幀由知名設計師陸智昌操刀,設計風格呼應鄭執(zhí)文字的節(jié)制與鋒利。
對熟悉《仙癥》的讀者而言,新版將是多年后的一次補全;對初次閱讀的人來說,則是進入鄭執(zhí)文學世界的理想起點。
《仙癥》同名小說登上《巴黎評論》2025年春季號,是本世紀首篇刊載于該刊的中文小說,獲國際文壇矚目;其改編電影《刺猬》也為鄭執(zhí)贏得金爵獎最佳編劇獎。漸漸地,《仙癥》向更廣闊的場域展現其深刻而持久的力量。
目前上架的是《仙癥》鄭執(zhí)親筆簽名版,對那些曾被《仙癥》中的“卡住”瞬間打動的人來說,這本親簽典藏本,將是一個難以復制、值得踏入與重訪的精神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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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序
這本小說集是再版。同名短篇《仙癥》完稿于二〇一八年五月,最后的中篇《森中有林》完稿于二〇二〇年七月,小說集也于同年出版。一晃神,四年就過去了,四年間,我沒交出任何自己能看得過眼的新作,懊惱、焦躁、低落了很久,唯獨沒有借口,因為這幾年我把大部分時間丟進了影視劇本的坑里,起初是謀生所需加上興趣使然,跨行寫起劇本,不承想這一跨步子扯大了,給時間都扯碎了,心疼,但也不能說沒有收獲,本次再版最大的變動,是對《森中有林》一篇的擴寫,多出近萬字的一個全新章節(jié),動機與靈感來源于在改編同名電影劇本的過程中,逐漸發(fā)覺這個故事理應講得更完整,終將此前一直隱隱覺得“缺了點什么”的那部分給圓了,大言不慚地講,它已經是一篇全新的小說了。
我有個愛放狠話的毛病,大多時候是對自己?!渡杏辛帧返碾娪皠”就瓿珊?,我放話,告別劇本寫作,本意是再也不想單純以編劇的身份為任何一個項目或任何人寫劇本了。因為實在太累了,熬人,關鍵是費口舌,不光得寫明白,還得講明白,聽不聽得明白,又取決于對方。幸好,這幾年寫的劇本,陸續(xù)拍完上映了,有種清債贖身的解脫感。最近一部上映的編劇作品,正是由本書同名短篇《仙癥》改編的電影《刺猬》,是我寫劇本這幾年里,自己相對最滿意的作品,也算是最后一個階段性交代。
今年六月,《刺猬》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放了首映,我跟著劇組主創(chuàng)一起跑了影廳,雖然不是第一次參與電影宣傳了,但這次面對觀眾,竟少有的緊張,而我緩解緊張的方式,是拉身邊的人不停地說話,剛認識的,不認識的,逮誰跟誰嘮,也不管人家愛不愛跟我嘮,我總是不停地找話題。那天上臺前,一行人擠在狹窄的入場通道里,我實在想說話了,突然間就想起一件趣事,打開手機相冊,翻出了五月二十四日晚六點拍攝的一張照片,照片里是一只右后腿受重傷的刺猬,皮肉分離,白骨外露,奄奄一息地蜷縮在矮樹叢邊。地點在北京我住的小區(qū)。我拉住身旁的安保大哥,亮出照片說,上個月,我救了只刺猬,把它送去了寵物醫(yī)院,一位值夜班的異寵大夫,對它進行了及時救治,消毒、包扎、喂藥,最后大夫還以很神秘的口吻對我說,你在助它渡劫,后來又補充一句,它就快成了,建議我哪兒來的給送回哪兒去。我畢恭畢敬地作了個揖,沖大夫也沖刺猬,一路捧著這位“準仙”回家,將其安頓回被發(fā)現的樹叢,叨咕兩句后作別。神不神?
《刺猬》
我講完了。大哥說,嗯。我說,這是真事。大哥說,嗯。我說,這個電影就叫《刺猬》,小說里的主人公,開篇第一段就是救刺猬。大哥說,嗯——后門!堵?。∮腥嘶爝M來!——他一身黑西裝,摁住耳麥說話的嚴肅面孔,像特工。然后我就在慌亂中被特工給推上臺了,然后現場觀眾反響不錯,然后我就放松多了,然后我就開始反思,剛剛我確實很不合時宜,影響人家大哥工作了。
我總是干一些不合時宜的事。舊版的后記中,“于現實中,我總是坦然地隨波逐流,從不遲疑”這種話,實屬漂亮話,“裝”了,根本做不到。真真正正的現實中,我永遠都在遲疑,干不合時宜的事,我控制不住自己,多說話,好激動,常得罪人,永遠跟盡人皆知的最正確、穩(wěn)妥、安全的生存路徑之間隔有一道難以彌合的嫌隙。
人到中年,不是沒想過改,發(fā)現改不了了。我慶幸,寫作大概是最能允許“不合時宜”的人存息的職業(yè)。如果真有命運這回事,我該真心感激它,將我塞給了寫作。回敬的最好方式,當然是繼續(xù)寫,咬著牙寫,好時候,壞時候,都要寫。這兩年接受采訪,總會被問到,更喜歡寫小說還是寫劇本,面對鏡頭,當然也說漂亮話,這個好,那個也好,一碗水端平,然而,這是我的書,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要說真話,答案很簡單——當然是,寫小說。寫小說是最幸福的事了。
新書仍在寫,會繼續(xù)努力。無論新老讀者,這本再版,又讓各位破費了。特此拜謝。
2024
8
18
日北
《刺猬》
《森中有林》新章(選摘)
五、皮帶
郝順利出獄時,能帶走的只有一根歲數比自己還大的皮帶,跟一個破皮包。十七年了。身后的監(jiān)獄大門,遠沒有自己記憶中那么牢不可破。不能回頭,是規(guī)矩。門的大小,不是關鍵,反正他進出都是走那道小門——從大門里掏出來的小門,像一個記憶的破洞,很多人從這個洞里進出,有的活著,但沒模樣了,有的模樣還在,但人沒了。他的親弟弟,唯一的親弟弟,郝勝利,人就沒了——也已經十三年了。誰說不快呢?想想都嚇人。又是個春天。
坐大巴往市里去的一路上,郝順利拿他的破包占著身邊的座,中間上了一撥兒人(他暗自驚訝幾乎每個上車的人都是拿著手機對司機身旁的“收款機”拍一下,根本沒人投幣),其中一個年輕小伙兒跟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爺們兒,先后盯上了他身邊的座,但都在跟他對過眼神之后拉倒了。到太原街站,下去一撥兒,上的不多,一個小姑娘,瞅著也就六七歲,扎倆小羊角辮,手領著她媽,晃悠到郝順利跟前,盯著他的破包,嘴里嘟囔——“順、利……球”— —小模樣挺招人稀罕,估計是剛上學還不認幾個字,中間“保齡”倆字卡殼了。郝順利拎起包,撂腿上,騰出座來,沖小姑娘點個頭,小姑娘沒動,反攥她媽的手更緊,報信兒似的,郝順利再抬頭看,她媽正打量自己,燙個大波浪,長得挺帶勁,倆人眼神一碰,媽媽馬上撇開臉,跟閨女倆默契地一齊假裝看窗外。
《白日焰火》
郝順利又把包放回旁邊座上,倒沒別的,就是合計自己在號兒里這些年也沒少讀書,氣質一點沒有改變嗎?多少是失望。說起來,自己打小兒就吃了讀書少的虧,本來都說他比弟弟勝利聰明。一歲不成驢,到老驢駒子。親娘的這句口頭語,本是罵弟弟的,因為勝利從小更渾,只不過是窩里橫,就敢跟自己哥耍無賴,哥哥本來是懂事兒那個,愛上學,好看書,可自從兄弟倆從山東來到沈陽那天,哥哥就變身渾的那個,弟弟讀到高中畢業(yè),甚至還差點兒考上大學,哥哥初中就被開除,從學校打架到街頭斗毆,才發(fā)現自己以前不是懂事兒,是沒攤上事兒,攤上了,自己也可以狠,他必須護著弟弟——為啥總挨欺負?因為他倆沒爹。本來有,后來丟了。六三年,爹自己個兒從山東跑到沈陽來,明面上說是家里窮,闖關東,實際在農村老家攤上了人命案——喝完大酒賭博,碰上鄰村出老千的,一扁擔失手把老千呼死了,不跑不行了。
那年郝順利五歲,郝勝利才剛滿月。跑之前,爹跟娘交代,一過山海關就找個城市落腳,安頓好了就來信,把娘仨兒都接過去。娘信了,帶倆兒子原地留守,忍著死者家屬的追討跟打罵。逼債,賣了家還,要命,打不死就忍,就忍著,一年完了三年,三年完了八年,娘仨兒最后靠要飯過活,一封從東北來的信也沒等到,才終于醒過味兒來,爹就算沒死,也丟了,但是沒死就得找,娘仨兒該走了,去東北,一路找闖關東的老鄉(xiāng)打聽,聽說爹留在沈陽了,找了個寡婦過上了。娘沒哭,郝勝利也沒哭,唯獨郝順利哭了。娘罵他,哭你奶奶個腿兒,沒出息,你爹又沒死你哭啥,咱娘仨兒就不是個家了?你是老大,娘還指望你呢。郝順利憋回去了,打那以后,再沒掉過一滴眼淚瓣兒。
直到車停在北市場,郝順利身旁的座位,始終沒人沾過屁股。下車是中午了,果真是春暖花開了,路人的精神面貌都比冬天要支棱起不少。郝勝利拎著他的破包,下身的確良褲子被風一吹,也沒有郊外剛走出來時那般涼了,只是在號兒里最后這兩年,人瘦了太多,皮帶系最里的扣眼兒,褲腰還是直往下掉。他人被夾在阜新一街跟阜新二街中間,背后是北市場的萬順啤酒屋,三十多年了,店還挺著呢,如今聽人說還成了網紅店了,隔著半弧形的玻璃,能看見有年輕人一邊吃飯一邊架著個手機直播,嘴里嘚嘚咕咕也不知道白話啥呢。吃個飯有啥好看的?比起吃飯,他更需要洗個透澡,所謂洗塵,也是出來的規(guī)矩。但曾經就在左手邊的鶴凱洗浴,不見了,原址蓋起來一排仿古三層小樓,配合皇寺廣場的整體改造,皇寺廟會這兩年挺紅火,平日到晚上人可多了,郝順利在新聞里看過。鶴凱的老板三利子,打小就跟郝順利在北市場玩兒,本來合計找老人兒敘敘舊,順便打聽點兒事。算了。
他這才回想起來,在號兒里聽人提起過三利子去南方了,掃黃那年走的。人走了,買賣當然就不干了。他逮住一個掃大街的打聽,附近哪還有洗澡的地方,掃大街的給他指了一個新開的洗浴,往北再走五百米,立交橋底下右拐就是。對方外地口音,但指起路來比郝順利更像坐地戶,郝順利問他是不是山東人,原來是河南的,難怪口音接近,來沈陽五年了,老婆孩子都在農村,自己剛來的時候,做小買賣被人騙了,不想就這么回老家,掃大街是過渡一下,尋摸著合適機會,再干點兒別的。郝順利回想剛在公交車上聽人打電話,就有好幾個地方的口音,沈陽現在外地人比早先多了不少。不是說經濟不活躍嗎,不活躍還這么多外地人,哪來的呢,這不挺活躍嗎?郝順利瞎琢磨這會兒工夫,河南人掏了顆煙遞給他,問,你是剛來打工的?郝順利沒回話,也沒點頭,安靜地抽煙。這個河南人,是今天出來以后,真正意義上第一個跟自己說話的人。他覺得挺有意思,多問兩句,得知對方從來沈陽的第一天就住北市場,突然很想再問,聽說過郝勝利沒。還是嘴懶了,一個掃大街的,知道那點事兒也都是江湖傳言。關于他們郝家哥倆兒的傳言,在北市場遍地都是,沒幾句可信的。對方見郝順利不接話,又問,大哥,瞅你今年有七十了吧?郝順利這回沒忍住,樂了,但還是沒點頭。頭發(fā)全白,看著像七十也正常。一顆煙沒抽完,郝順利就往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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