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鳳霞和齊白石在一起

白石老人的義女-新鳳霞說我從小就會繡戲衣、繡枕頭、繡鞋面，花樣也是我自己畫。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我才不自己繡戲衣和繡彩鞋了，也不再畫花樣了。因為有從小畫花樣的根底，我對畫特別愛好。新中國成立初期我住在東單西觀音專胡同，在這個胡同里有一個和平畫店，有大量齊白石老人的畫。祖光最喜愛畫，買書買畫是他最大的樂趣和唯一的嗜好。我們家買了不少齊白石老人的好畫，有大幅的，也有小品，不少都是精品。

▲齊白石作品《老少年》·（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孩子的祖父也是書畫家，他天天在家寫字畫畫，他的山水花卉都畫得很好，故宮里還留有他--吳瀛的墨跡。我愛畫，除了幼時繡花的原因，還有就是環(huán)境影響。我和祖光有很多畫家朋友:張光宇、張正宇、徐悲鴻、黃永玉、丁聰、郁風(fēng)、黃苗子、尹瘦石、葉淺予、潘絮茲，還有祖光的外甥蔡亮等，有時他們來我家畫畫，也同時指點我，但我演戲很忙，沒有專門時間畫。

▲齊白石作品《壽桃》·（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新中國成立初期，祖光總是那樣興高采烈。有一次他和我商量，想舉行次“敬老”宴會。他想請的客人是齊白石、于非闇、歐陽予倩、梅蘭芳、夏衍老舍、陽翰笙、洪深、蔡楚生等老人，還有當(dāng)時還不算老的于伶、陳白塵等。祖光的意志我從來都不攔阻。他的高興就是我的高興。我跑去找到當(dāng)時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大院里的音樂家盛家倫，畫家黃苗子、郁風(fēng)夫婦，他們都熱烈贊成，愿意參加一起做主人。

▲齊白石作品《梅花八哥》·（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在朋友當(dāng)中祖光是年紀最小的，可我比祖光還要小十歲，我在這個宴會里就簡直是個小女孩了。這一天白石老人來得很早，是他的看護伍大姐陪他來的。看到白石老人，可真叫我開心。我把老人攙進我們屋里坐下。他是在座年紀最長的，連梅蘭芳先生也恭恭敬敬地上前來向他鞠躬，叫他老師吶!

▲齊白石作品《菊花草蟲》·（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白石老人坐下來和大家打完招呼，就拉著我的手不轉(zhuǎn)眼地看我。過了一會兒，伍大姐帶點責(zé)備的口氣對老人說:“你總看別人做什么?”老人不高興了說:“我這么大年紀了!為什么不能看她?她生得好看?！崩先苏f完，氣得臉都紅了。我趕忙說:“您看吧，我是演員，我不怕人看?！弊婀庖采锨昂逯f:"您看吧，您看吧..”滿屋子人都笑了,這時苗子和郁風(fēng)兩口子說:“老師喜歡鳳霞，就收她做干女兒吧?！崩先瞬挪簧鷼饬?

▲齊白石作品《石榴》·（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我在大家的歡笑聲里給干爹行了禮。做白石老人的干女兒多好啊!我想那天我是最高興的人了。更使我高興的是老人真是喜歡我，他叫我第二天和祖光一起去看他。我們到了西單跨車胡同齊家，老人從懷里摸出一長串掛在胸前的鑰匙，親自打開一個中式古老的大立柜，從里面拿出一盒盒的點心給我們吃，但是他不知道，這些點心大部分已經(jīng)干了、硬了，有些點心上面已經(jīng)發(fā)霉長毛了，可我們還是高興地吃了一些，顯然這些吃的東西他是輕易不給人吃的。

▲齊白石作品《紅葉秋蟬》·（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老人又從柜子里取出一卷畫，大幅的白紙，每張上面卻只畫一兩只小小的草蟲:蜻蜓、蝴蝶、蜜蜂、知了…他讓我挑選，我便拿了最上面的一張知了，老人把紙鋪在畫案上，提筆畫了一棵秋天的楓樹，這只秋蟬就趴在楓樹枝上，配上紅色的楓,葉真是一張好畫，老人在畫上題了兩行字，是:

祖光鳳霞兒女同寶壬辰七月

五日拜見九十二歲老親題記

這張畫在“文化大革命”里被“造反派”給抄走了?！八娜藥汀北环鬯橹螅谌f幸送回來的少數(shù)殘余畫件里，這幅《紅葉秋蟬》像神仙下凡一樣地重新回到我們手里了。干爹送了我們畫，他說:“這是見面禮?！边€高興地讓伍大姐給他穿上新衣服，讓看門的老尹給他要車。“走!快走!”他要請大家去吃飯，臨時約了一桌人到西單的湖南曲園飯館。

▲齊白石作品《壽酒圖》·（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那天一起吃飯的還有和我們一同到齊老家去的我們的好朋友裱畫工人劉金濤和隨后約請來的黃苗子、郁風(fēng)、盛家倫、詩人艾青、畫家張正宇、話劇演員戴浩。老人在吃飯之前還到照相館和大家一起照了相，又單獨和我照了相。伍大姐說老人是很少這樣高興的?？墒沁@天想不到老人又生了一回氣，因為吃完飯，老人要付錢時才知道祖光已經(jīng)把錢付完了。干爹很不高興，說:“是我認干女兒，我請來的客.”"大家勸著說:“干爹請干女兒，干女兒請干爹都一樣的。”老人終于又請我們?nèi)コ赃^幾次飯，都在曲園，他喜歡吃湖南家鄉(xiāng)菜。湖南菜筷子特別長，盤子特別大，辣椒特別辣，與眾不同。

▲齊白石作品《荔枝蜻蜓》·（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過了幾天，金濤來了，送來一個大信封，上面是老人寫的祖光的名字，里面是一張宣紙的信箋，上面寫道:

裥花十里丹山鳳雛鳳清于老鳳聲

名為新鳳霞字為桐山

九十二歲白石老人

“桐山”是老人給我起的“號”, 這張字我們請金濤給裱起來，裝在鏡框里一直掛在祖光的書房。

我演戲總是很忙，祖光那時是電影導(dǎo)演也很忙，雖然他很不愿意做導(dǎo)演。我們都沒有太多的時間，但我們還是抽空去看望老人。我還有一個目的，是為了看齊白石畫畫。當(dāng)時社會上買齊白石的畫成了一種風(fēng)氣。詩人艾青也多次同我們一起去齊白石家，他年輕時學(xué)過美術(shù)，是真正的內(nèi)行;也常給我講，一個演員必須懂一點美術(shù)，這樣對在舞臺上創(chuàng)造人物形象有好處。

▲齊白石作品《蔬香圖》·（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齊老大半世賣畫為生。新中國成立后大家請齊老畫畫也都照尺算錢。我們在認干親以前買齊老的畫都是照尺算錢的，后來就到畫店去買畫，因為當(dāng)著面他不肯要我們的錢了。齊白石老先生是勞動人民出身的畫家。他當(dāng)過木匠，有精細的雕花手藝他終生保持著勞動人民的樸實本色。他很細心，注意節(jié)約，畫幾張畫，畫什么，心里都有底;用多少顏色他都十分準(zhǔn)確地事先配好，畫完了，顏色也用完了，一點也不浪費。

▲齊白石作品《紫藤蜜蜂》·（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老人喜歡看我的戲。那時我在前門外鮮魚口大眾劇場演戲，請老人看戲也是我最高興的事。每次都是伍大姐陪著他來看戲，每次看戲他都是散了戲還不肯走;非等我下了裝，一定要看看我，再看看同臺的演員們才走。他很喜歡我到他家，一去他就很高興。他鼓勵我學(xué)畫畫，一次我當(dāng)場畫了幾棵大白菜、蘿卜，老人可高興了。他在畫畫時，總是一邊畫，一邊告訴我學(xué)會畫畫有哪些好處。他認真地給我講課，他真的把我當(dāng)成畫畫的材料了。

▲齊白石作品《壽桃》·（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齊老有個犟脾氣，有時有人請他畫畫，趕上他情緒不好，就不愿意畫，但是我走到他面前時，老人就會高興起來，他一高興就畫得很好。因此不止一次有人找我陪去求畫。王昆老有一次陪著陳老總*到我家來，就讓祖光和我一起同到老人家里去求畫。有時我日子長了沒去，老人就帶話給我:“叫鳳霞來!”齊老平時很細心，家務(wù)事他也自己管，連大米白面都自己鎖起來。這該是在舊社會養(yǎng)成的戒備心理吧!

同時他還有對亡故親人的感情。有一次我同金濤一起去看他，老人說:“你們跟我來?！彼咴谇邦^，叫我們跟著他，出了他的屋子轉(zhuǎn)了一個彎，原來在房后有一個用磚砌的圓形小神龕，里面有一個牌位寫著“xx夫人之位”，是老人的結(jié)發(fā)妻子。叫我鞠躬見禮，我和劉金濤鞠了三個躬，老人自己也吃力地鞠了三個躬。他告訴我，這是去世的干娘。每逢初一、十五，老人都要給靈牌上供行禮的。這感情多深啊!

▲齊白石作品《延年益壽》·（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齊老家看門的老尹是個孤老頭子，禿頭、小個子，一嘴北京土話，能說會道。常穿中式衣褲，綢緞的小背心。有人講他曾經(jīng)是清宮里的太監(jiān)，那時他已經(jīng)70多歲了。我們?nèi)チ死弦偸菬崆檎写?。有一次我和祖光去時，老尹攔著叫我們先到他屋看看，他住在一進門的小東屋里。他把我們讓進他的小屋，印象最深的是他為我們倒了一小盅茶。我喝了一口，味道不同尋常。我問:“老尹，你這是多少錢一兩的茶葉?"他得意地一笑說:“不貴，六毛錢。”全在泡茶的功夫上了。

▲齊白石作品《貝葉草蟲》·（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老尹叫我們?nèi)ニ堇锸怯心康牡?。他對我們說，他在這里工作，齊老不給工錢，每月定期給幾張畫，尺寸也是講好了的?！澳銈冑I畫可以在我這兒買我賣畫是為生活?！彼f著，拿出不同尺寸的畫來給我們看，祖光當(dāng)時挑選了兩張。后來我們在老尹手里還買過一些好畫，這位老太監(jiān)的收藏是很豐富的。齊老細心地教我畫畫，他告訴我似像非像才是藝術(shù)的道理，畫梅要畫好枝畫藤要豐滿但不能亂。他叫我每天都要畫，一張紙鋪在桌上，好好看一干，下，要有整個的布局，要做到心里有數(shù)。老人這樣熱心教我，但是我當(dāng)時演出任務(wù)特忙，沒有畫出成績來，辜負了老人對我的期望!

▲齊白石作品《牡丹壽桃》·（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老人真誠地把我當(dāng)成他的小女兒。他叫老尹叫我小姑姑，他的最小的兒子鐵根叫我姐姐。有一次我要走時，他叫我等一等，叫我見見從湖南來的大姐姐--他的大女兒。果然把她請來見我了，是一位70歲上下的老太太，一湖南話，老人叫我上前叫“大姐姐”。我們見了面，大姐姐滿頭白發(fā)，比我媽媽還大20多歲，老人是這樣的喜歡我，不知要怎么待我才好，有一回他叫我隨他一道，打開大柜門，拉開一個大抽屜，里面裝滿了一扎一扎的新鈔票。他說:“你要錢用就拿些去吧。”我說:“我不缺錢用。干爹，您把柜子鎖上吧?！蹦翘煳液徒饾痣x開齊家，路上金濤說:“鳳霞同志，你是個好人。"我說:“金濤，這就算好人，當(dāng)好人就太容易了。

▲齊白石作品《紫藤蜜蜂》·（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報答老人的恩情。除了請老人看我演的戲，只在一次老人的生日那天我送去一塊團花緞子的衣料，老人非常高興。那天又是金濤陪我去的，金濤是個老實的、農(nóng)民式的勞動人民，一見到老人他就說:“老爺子我給您拜壽了?！迸肯戮涂念^。這就把我僵住了，我是干女兒啊!我也跟著跪下了，旁邊的伍大姐把我拉了起來。

▲齊白石作品《梅花喜鵲》·（選自：齊白石傳人書畫網(wǎng)）·中國齊白石書畫院展覽（齊白石版權(quán)擁有者）·少白公子湯發(fā)周供圖

我的干爹，天才的、可愛的、特重感情的老畫家齊白石，于1957年惠病去世。他給后世人民留下了大量的精神財富--美麗的畫圖。但是就在這個最沉痛的時刻，由于一種特殊的政治情況，我和祖光都沒有能夠去告別他，告他，只有委托金濤同志給我們送去一個大花圈，表示了一點父女之情。寫完了這篇回憶，有人認為我的思想陳舊。我不否認，我和干爹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我只能寫真實的感情，不會寫虛假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