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 唐溫如《題龍陽縣青草湖》

七百年前的某個秋夜，元末詩人唐溫如把船泊在洞庭青草之間，舉杯長飲。酒入喉，星斗落水，天地倒轉(zhuǎn)，他分不清自己是臥在船底還是銀河之上。

這一句“滿船清夢壓星河”，把微醺寫成了宇宙級別的浪漫。后來我們每一次舉杯，杯底都暗暗漾著同一條古老的河——那條河叫“酒”，載得動盛唐的劍氣，也載得動宋末的亡國之淚。

今夜，讓我們逆流而上，去看一看古詩詞里的酒，究竟是怎樣一種驚才絕艷。

01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 李白《月下獨酌》

開元年間，長安月色盛大。李白在紫極宮外的花樹下擺開一只酒壺，卻發(fā)現(xiàn)沒有知音。于是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影、人，三重孤獨疊加，竟被他釀成了狂歡?！拔腋柙屡腔玻椅栌傲銇y”，孤獨被酒精點燃，就成了盛唐最亮的火把。后

來我們所有“一個人也要好好喝酒”的瞬間，不過是李白杯里那輪月亮，照過千年仍不褪色。

02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 王翰《涼州詞》

還是盛唐，卻換了一副肝膽。

涼州城外，號角嗚咽，將士們把出征酒斟得溢出杯沿。王翰沒有寫“忠義”，只寫“醉臥沙場”四個字，就把邊塞的殘酷與浪漫推到極處：既然未必回得來，那就先喝個痛快，把命交出去，把詩留下來。

千年后，我們在燒烤攤的啤酒泡沫里，仍能看到這句詩的倒影——那是屬于男兒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03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

—— 柳永《雨霖鈴》

宋代的酒，多了離別的酸澀。

柳永離開汴京時，與歌妓在十里長亭喝到斷片。醒來船已行遠，只剩楊柳低垂，殘月如鉤。

酒在這里不再是“狂藥”，而是“忘川”——讓人短暫失憶，又在醒后加倍奉還。后世所有“宿醉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的惶惑，都被這一句提前寫盡。原來宋人的酒，是把離愁蒸餾成露，入口冰涼，回味滾燙。

04 把酒祝東風(fēng)，且共從容

—— 歐陽修《浪淘沙》

慶歷四年春，歐陽修在潁州西湖畔設(shè)宴。

沒有邊塞的壯烈，也沒有離別的凄涼，他只是舉杯敬春風(fēng)：慢一點吹，讓花多開一會兒。宋人把酒杯舉得低，卻敬得遠——敬天地、敬四時、敬所有不可留的美好。

這一杯“從容”，后來成了中國文人對抗時間最溫柔的姿態(tài)：既然留不住，那就先干為敬。

05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 辛棄疾《破陣子》

南宋風(fēng)雨飄搖，辛棄疾卻醉里挑燈看劍。

酒在這里成了火油，把收復(fù)中原的渴望燒得噼啪作響。他不是李白，不能“天子呼來不上船”；也不是柳永，只能“多情自古傷離別”。他只能把殺氣灌進酒壺，讓每一滴都燙喉。

后來我們讀到這一句，仍能聽見鐵甲碰撞的聲音——原來酒不僅能澆胸中塊壘，還能鑄劍。

06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 蘇軾《水調(diào)歌頭》

熙寧九年的中秋，蘇軾在密州超然臺上把酒問月。

弟弟遠在千里，政治失意，人生半百，他卻說“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宋人的酒，終于喝出了宇宙視角：個人悲歡在天地面前不過一瞬，而酒杯是連接此岸與彼岸的蟲洞。

后來我們在中秋夜舉杯，杯底都藏著這句詞——它讓我們相信，所有離散終究會以另一種方式重逢。

07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唐人的離別酒，可以壯烈如王翰，也可以安靜如王維。

渭城朝雨剛停，客舍青青柳色新，他只說“再喝一杯吧”，陽關(guān)之外就真的沒有故人了。沒有豪言，沒有眼淚，只有一杯遞到你手心的溫度。

千年后，我們在機場安檢口、在高鐵月臺，仍重復(fù)著這個動作——原來最動人的勸酒，從不喧嘩。

08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 范仲淹《漁家傲》

范仲淹在西北前線喝的是濁酒，粗糲、苦澀，像未濾凈的鄉(xiāng)愁。

他舉杯時想的不是建功立業(yè)，而是“歸無計”——燕然山（今蒙古杭愛山）的勒石記功遙遙無期，而家書已泛黃。

這一杯濁酒，后來成了所有漂泊者的深夜獨酌：不是不想回，是回不去；不是不想醉，是醉也醒著。

09 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 陸游《游山西村》

陸游被罷官后，在江南山村喝到農(nóng)家自釀的臘酒。酒色渾濁，卻熱得燙喉，燙得他寫出“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來酒也能是土地的味道：稻麥發(fā)酵，歲月沉淀，最后變成農(nóng)人捧出的粗瓷大碗。這一杯濁酒，后來成了我們返鄉(xiāng)時父親遞來的那杯米酒——不高級，卻能把人暖到眼眶發(fā)紅。

10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

—— 晏殊《浣溪沙》

晏殊在亭臺小酌，酒還是去年的酒，亭臺還是去年的亭臺，只是“夕陽西下幾時回”。

宋人終于把酒杯舉成了望遠鏡：透過琥珀色的液體，看見時間流動，看見盛筵必散。后來我們在KTV唱老歌、在燒烤攤碰杯，突然怔忡的瞬間，都是這句詞在靈魂里輕輕叩門——原來酒最殘忍的不是讓人醉，而是讓人醒。

讀到這里，你會發(fā)現(xiàn)：古詩詞里的酒，從來不是單純的液體，而是盛著月亮的器皿，是燒著火焰的冰塊，是時間之河里打撈出的一枚琥珀。它可以是李白的狂、柳永的愁、辛棄疾的劍，也可以是陸游的農(nóng)舍、蘇軾的明月、范仲淹的鄉(xiāng)愁。

且盡十分酒，與君共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