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開元 日本就實大學人文科學部教授,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致力于歷史研究、歷史敘事和史學理論的結合,追求打通文史哲、科學與藝術并舉的新史學,主要學術領域為戰(zhàn)國秦漢史與史學理論。
貴族階層的消亡
西漢初年實行封建與郡縣并行的雙軌制,既是一種新政治制度的推行,也是一種新政治勢力的養(yǎng)成。漢朝分封劉氏同姓為王,看重的是皇室的血緣親族關系,將其當作政權的一大支柱。漢朝分封功臣為列侯,看重的是功勞,將功臣當作政權的另一大支柱。在封建制下,不管親族的諸侯王,還是功臣的列侯,都是世襲繼承,由此養(yǎng)成了一個新的貴族階層。對于這種經由行封建養(yǎng)成新貴族階層的政治行為,我曾經概括其為“新貴族主義”。
《刺秦:重新認識秦王朝》
李開元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5年8月
深入一步考察,功臣列侯的身后根基是漢初軍功受益階層。這個社會階層由創(chuàng)建漢帝國的劉邦政治軍事集團轉化而來,不僅擁有高貴的身份、強大的政治勢力和經濟財富,而且對于政治權利具有強烈的所有權意識,相對于皇權也具有相當大的獨立性。諸侯王的身后是皇族和外戚,他們被刻意扶持和培養(yǎng),逐漸成為能夠與軍功受益階層拮抗的平衡勢力。漢初的政權建立在這兩大勢力的平衡點上,獲得了相對的穩(wěn)定,能夠穩(wěn)妥處理政權交替之際的突發(fā)事變,奠定了二百年長治的基礎。
深入一步思考更不難發(fā)現,西漢初年推行的新貴族主義,也是一種糾偏改錯的政治舉措,針對的是秦王朝排斥王族功臣、消滅貴族階層的政策失誤。
回看歷史,秦始皇二十六年,李斯主張廢封建,直接針對的限制對象正是王族和功臣。他在上書中說:“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意思是,如今有賴于陛下的神靈,天下一統(tǒng),都成為郡縣。對于諸位王子和眾多功臣們,國家用賦稅加以厚重的賞賜,已經甚為充足,而且易于控制。
我們在前文的考察中說到,秦王朝建立以后,秦國的宗室貴族已經被排除在政局之外,作為一種政治勢力,已經完全不存在,作為一種社會階層,已經消失。而沒有了封地的軍功勛貴,在官僚制的文法消磨中逐漸邊緣化,也失去了成為一種新貴族階層的條件。
秦滅六國,遠古以來的貴族王政消亡,唯一的幸存者正是秦國。秦始皇廢封建,秦國的王族外戚在政治上等同于平民,功臣列侯的封邑也被剝奪,貴族階層被廢除。從此以后,秦朝成為天下唯一的國家,皇帝成為國家的唯一主宰,官僚成為聽命于皇帝的奴仆。獨天下的專制皇權由此形成,皇權官僚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由此出現。
閻步克先生在分析中國傳統(tǒng)政體時認為,從政治勢力上說,若存在強大的“中間階層”,則國君難以專制。從中國古代的歷史來看,限制國君專制的強大“中間階層”,首先是貴族階層。古來的貴族階層,依靠天生的血緣獲得世襲的等級身份;新生的功臣新貴,則依靠功業(yè)勞績獲得世襲的等級身份。這種世襲的等級身份成為一種相對獨立于王權的力量,用當下的流行語來說,貴族階層是“自帶流量”的。與此相對,秦的官僚階層沒有獨立的身份,“自身不帶流量”,直接依附于王權。
貴族階層的存在,不但是限制國君專權的制衡力量,也是現代民主政體得以從英國產生的根源。從秦國的歷史上看,每當王權出現繼承危機時,都是由貴族出面來穩(wěn)定政權。比如秦武王突然死后,穰侯魏冉與宣太后聯手平定季君之亂,建立安定的新政權。又比如秦王政親政之初,嫪毐之亂爆發(fā),也是華陽太后與昌平君聯手平定叛亂,穩(wěn)定了政權。然而,當秦始皇突然去世,秦王朝出現繼承危機時,再也沒有貴族能夠站出來維護政權的連續(xù)性,在李斯和趙高這類依附王權的官僚和近臣的把持下,二世而亡。這完全應驗了當年博士淳于越的預言:“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p>
《漢書·地理志》說:“秦遂并兼四海,以為周制微弱,終為諸侯所喪。故不立尺土之封,分天下為郡縣,蕩滅前圣之苗裔,靡有孑遺者矣?!币馑际?,秦統(tǒng)一天下以后,認為周朝因為封建制度的衰微最終被諸侯所滅亡,所以,不分封尺寸的土地,將天下全部實行郡縣制,徹底消滅了古來貴族的后代,沒有任何遺留。值得注意的是,秦統(tǒng)一天下,推行單一郡縣制,不僅消滅了各國的貴族,從最終的結局上看,也將秦的貴族消滅了個干凈,有五百年悠久歷史的秦國也因此消亡。從更長遠的視角來看,中國遠古以來的氏族貴族及其社會結構,也至此而徹底終結。
失去應對外部世界的能力
漢朝建立之初,內有侯國王國,外有匈奴百越,用不同的方式處理不同地區(qū)不同國家間的關系,成為漢王朝施政和制度建設的重中之重,也是漢王朝與秦王朝極不相同之處。
通觀整個漢帝國的周邊世界,北方有匈奴,南方有南越,東北有朝鮮,東南有閩越,西南有西南夷。為了應對周邊四方,漢朝逐漸樹立起一種多元的世界觀,創(chuàng)建出一套多層次的治理體系,史家稱之為“冊封體制”。冊封體制后來發(fā)展成近代以前通行于亞洲東部的一種國際秩序。中原的王朝國家,通過稱號、印璽、任命書的授予,與周邊國家建立起一種宗主國和從屬國的君臣關系,以此確立所在區(qū)域的政治秩序和政治穩(wěn)定。
在“冊封體制”的運作之下,以漢朝為中心,在亞洲東部地區(qū)形成了一個超國家的政治文化勢力圈,史稱“東亞世界”和“中國文化圈”。東亞世界的地理范圍以漢朝所在地區(qū)為中心,包括匈奴所在的蒙古高原,朝鮮所在的東北地區(qū)、南越所在的嶺南地區(qū)和中南半島北部、西域各國所在的中亞地區(qū)、西南夷所在的云貴高原、東海中的日本列島,后來也被納入其中。放眼全球,與東亞世界平行并列者,西方有以羅馬為中心的地中海世界,南亞有印度世界,中亞有兩河文明世界。
日本著名歷史學家西嶋定生先生,是“冊封體制”、“東亞世界”和“中國文化圈”概念的創(chuàng)建者。西嶋先生的研究視野開闊,他將中國史研究納入了區(qū)域史和全球史的范疇,提煉出精準致用的概念,規(guī)范出中國與周邊關系的理想類型,為中國與周邊關系的研究奠定了基礎。西嶋先生“冊封體制”說的基礎,是日本另一位著名歷史學家栗原朋信對于璽印的研究。通過對傳世和出土璽印的研究,栗原先生認為,漢帝國存在內臣、外臣和客臣三種臣屬形式。大體說來,全面遵守漢朝的德、禮、法三種規(guī)范者,屬于內臣,比如侯國和王國;只受德和禮的約束者,屬于外臣,比如周邊如南越、朝鮮、西南夷;更為對等、主要受禮約束者,屬于客臣,比如匈奴。三種不同的臣屬關系各有不同的冊封形式和內容。西嶋先生據此深入擴大,把內臣的冊封看作漢帝國疆域以內政治關系的確定,將外臣和客臣的冊封看作漢帝國疆域以外政治關系的確定。從而,漢朝與外臣和客臣的關系具有外交性和國際性,由此建立的政治關系就是國際秩序,由此所形成的跨國家的政治文化圈,就是東亞世界。
西嶋先生進一步指出,“冊封體制”的形成與漢帝國的國家構造,特別是封建與郡縣并行的郡國制有直接的關系。具體而言,“冊封體制”是郡國制中封建制的延伸,沒有封建制在帝國內的存在,就沒有帝國外冊封體制的出現。也就是說,漢帝國“冊封體制”之所以能夠建立,源于西漢初年實行了封建與郡國并行的郡國制。
西漢初年,漢帝國是聯合帝國,而不是統(tǒng)一帝國,是一個由帝國、王朝、王國和侯國組成的四級制國家聯合體。在這個國家聯合體中,列侯擁有對于侯國的統(tǒng)治權,諸侯王擁有對于王國的統(tǒng)治權,漢朝兼有對于皇帝直轄地的統(tǒng)治權和對于王國和侯國的政治主導權。為了治理聯合帝國內復雜的封建關系,漢朝中央政府相應地發(fā)展出一套多層次的法治體系。管理侯國有侯國法,管理王國有王國法,大致是一種統(tǒng)一法制下的間接統(tǒng)治形式,不同于漢朝對于直屬郡縣的直接管理形式。從兩漢四百年的歷史來看,漢朝政府通過法律的修改,在不同時期對于王國和侯國的內政有不同程度的干預和介入,卻從來沒有廢止的打算。從兩千年帝制中國的歷史來看,封建的理念和實踐始終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在歷朝歷代,從來沒有消失。
在這個四級制聯合帝國之外,北方有匈奴帝國,南方有以南越國為主的百越諸國,它們都在漢帝國的疆域之外,與漢帝國的關系,是國與國之間的對外關系。
西漢初年,漢朝最重大的對外關系,是與匈奴帝國間的關系。經過“白登之圍”的敗局之后,漢朝政府通過納貢和親承認了匈奴的強國地位,在對等的國家關系認識中,意識到自己的弱勢和局限。從以后的歷史來看,如何逆轉漢匈之間的強弱關系,將匈奴納入冊封體制中來,是漢王朝用力最深、持續(xù)最久的最大課題。
南越國建立在劉邦稱帝建立漢王朝的前一年。該國曾經是秦帝國的郡縣,是在秦末之亂中由駐防南越的秦南部軍獨立創(chuàng)建的國家。與對匈奴的關系不同,漢朝政府從一開始就沒有將南越視為對等的國家,而是視為接受漢帝國冊封的附屬國家。
關于南越接受漢朝冊封的事情,史書上留下了漢朝使臣陸賈出使南越,說服南越王趙佗放棄“帝”號,歸屬漢朝稱臣的故事,事在高帝十一年。按照漢朝的制度,冊封諸侯王國,應授予金印紫綬,就是黃金鑄造的印、紫色絲綢編織的佩帶。按照漢朝政府于高帝六年修訂后的諸侯王國法,諸侯王必須是劉氏王族,王國相由漢朝任命。漢朝冊封南越國,也是授予金印紫綬,不過,諸侯王不是劉氏,漢朝對于南越國的內政也完全不干預。漢朝政府將漢帝國內的諸侯王稱為內諸侯,置于漢朝法律的管理之內,將漢帝國外的諸侯王稱為外諸侯,不在漢朝法律的管理之內。外諸侯的義務在于稱臣納貢,維護邊疆的安全和往來的暢通。
以此反觀秦王朝,由于廢封建實行單一郡縣制,從一方面看,中央政府和皇帝的權力確實強化了,帝國內諸侯相爭的隱患消除了;但是,從另一方面看,秦王朝對于不能實行郡縣制也就是由中央政府直接統(tǒng)治的地區(qū),也隨之失去了應對能力,無法同漢朝一樣,在更加廣大的區(qū)域建立起多層次的治理體系,對更加廣闊的地域建立起開放的勢力范圍。
眾所周知,秦統(tǒng)一天下后,對百越地區(qū)先實行軍事征服,然后建立郡縣,實行直接統(tǒng)治;對匈奴也是實行軍事征服,派遣三十萬大軍出擊,占領了河套地區(qū),實行郡縣統(tǒng)治。但是,對于無法實行郡縣統(tǒng)治的蒙古高原,因為無力應對,只有修建長城,將其與能夠實行郡縣統(tǒng)治的地區(qū)隔離,以不承認、不往來的自閉方式,完成單一郡縣制下天下一統(tǒng)的自我滿足。
所以說,秦帝國的單一郡縣體制堅硬板結,有效治理的范圍狹小有限。與此相對,郡縣和封建并行的漢制柔韌靈活,有效治理和間接統(tǒng)屬的范圍廣大遼闊。通觀兩千年的帝制中國,更多繼承的是柔韌靈活的漢制,而不是堅硬板結的秦制。總而言之,漢承周秦二制,行王霸之道,能長治久安。歷代以史為鑒,皆行漢制而戒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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