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五年,蘇州城里的銀杏葉黃了第三次時(shí),芙湘坐在窗前繡最后一只鴛鴦。父親說:“程家是書香門第,你過去要守規(guī)矩?!彼皖^應(yīng)了聲“是”,針尖刺進(jìn)指腹,血珠洇紅了鴛鴦的眼睛。
花轎抬進(jìn)程家那日,公爹正訓(xùn)話:“程家祖訓(xùn),婦德首在順從。”蓋頭下的芙湘看見一雙修長的手伸來,指尖沾著墨香。夫君程允之溫聲道:“小心門檻?!?/p>
新晨敬茶,婆婆將《女誡》壓在她掌心:“丈夫是天,要時(shí)時(shí)敬著?!避较娲故追Q是,卻聽見程允之笑:“如今是新時(shí)代了,母親?!彼D(zhuǎn)身從書案取來一摞西洋畫冊(cè),“芙湘可愿與我共賞?”
雨夜,程允之教她握毛筆。她緊張得發(fā)抖,他便覆住她的手:“筆要這樣提。”他的呼吸掃過她耳際,芙湘突然想起“出嫁從夫”,臉上燒起云霞。他卻退后半步:“若你不喜,我們可以停下?!?/p>
戰(zhàn)爭來得比想象快。炮火轟開蘇州城門時(shí),程允之護(hù)著她躲進(jìn)地窖。黑暗中他塞給她冰涼的東西——是把匕首。“若我遭遇不測(cè),你用它防身?!避较娴谝淮芜`逆他:“我隨你去?!背淘手畤@息:“你要活著?!薄胺蛉D何從?”她握住他衣袖,“你教過我,夫妻本該同舟共濟(jì)。”
逃難路上遇見潰兵,程允之上前周旋。芙湘忽然抱起古琴奏響《廣陵散》,琴聲激越引得殘兵駐足。她揚(yáng)聲道:“諸位爺聽曲罷,比搶掠風(fēng)雅?!背淘手脵C(jī)帶鄉(xiāng)鄰脫困。夜里他替她包扎磨破的手指:“我從不知你琴藝這樣好。”“父親說女子才藝是為輔佐夫君,”她眼底有星光閃爍,“今日總算用上了。”
最難的歲月在重慶防空洞中。程允之肺病咯血,芙湘典當(dāng)嫁衣買藥。他昏迷中攥著她手喊“母親”,她整夜抱著他哼蘇州小調(diào)。某日他清醒,見她正縫補(bǔ)長衫,突然落淚:“委屈你了?!避较鎸⑺幧走f到他唇邊:“夫妻同體,何言委屈?”
勝利返鄉(xiāng)那日,程允之在舊書房找到芙湘。她正臨摹他的字帖,腕力已有七分像。他從背后擁住她:“同事說我是懼內(nèi)的先生。”芙湘抿嘴笑:“那是我敬你,才給你留面子呢。”窗外銀杏又黃,她輕聲問:“若我當(dāng)真事事順從,當(dāng)年能活下來嗎?”程允之握住她的手:“夫妻之道,從來是敬中帶畏,畏中有敬?!?/p>
一九八三年金婚宴上,程允之當(dāng)眾念情詩。小孫女嚷嚷:“爺爺怕奶奶!”滿堂哄笑中,芙湘將杏仁茶推給丈夫:“是敬,不是怕?!背淘手鋈桓┥矶Z:“其實(shí)是怕——怕你不在,無人提醒我墨汁沾衣?!?/p>
臨終那年,程允之最后寫的是:“琴瑟和鳴五十八載,終悟‘從’乃同心而行,‘敬’是珍重相惜?!避较嫣砩下淇顣r(shí),看見窗外銀杏紛飛如金雨。她終于懂得,父親說的“從”是牽掛,婆婆說的“敬”是愛護(hù),而丈夫用一生教她:真正的遵從,是兩顆心相互妥協(xié)的舞蹈。
棺木入土?xí)r,芙湘將《女誡》投入火盆?;鸸饷鳒缰?,她聽見自己輕輕說:“允之,我學(xué)會(huì)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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