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9月16日上午10時,廣州中山紀念堂見證了歷史性的一刻——廣東地區(qū)日軍在這里簽署投降書,中華民族的抗戰(zhàn)征程迎來榮光終點。時光荏苒,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2025年9月2日,一臺名為“難忘的歲月”的粵劇晚會將在這座承載著厚重記憶的建筑里拉開帷幕。這是繼勝利50、60、70周年后,廣東粵劇界又一次以匠心獨具的粵劇藝術,回望烽火歲月、緬懷革命英烈、傳承民族精神。
“難忘的歲月——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八十周年”粵劇晚會將于2025年9月2日在中山紀念堂舉行。
“伶人也知亡國恨,寧死不唱媚敵歌”
“‘難忘的歲月’晚會不只是一場舞臺藝術的展演,更是粵劇人對歷史的深刻銘記,對愛國精神的薪火傳遞?!睆V東粵劇促進會會長倪惠英在接受南都記者采訪時動情說道,“我們希望以粵劇人特有的方式,帶觀眾重回那段浴血奮戰(zhàn)的時光,感受中華兒女在危難面前的不屈脊梁與堅定信念?!?/p>
翻查四次紀念晚會的節(jié)目單時,不難發(fā)現(xiàn),晚會每一次都會精心設置多個展現(xiàn)粵劇人“文化抗戰(zhàn)”故事的特色節(jié)目。如粵曲《紅伶劫》聚焦早年粵劇四大名旦之一的嫦娥英,演繹她拒絕返回淪陷區(qū)演戲、以生命對抗日寇迫害的氣節(jié);粵曲說唱《志士挽弓走天涯》講述“粵劇救亡義演第一人”關德興,在海外憑借超凡武功表演募集抗戰(zhàn)資金的熱血壯舉?;泟≌圩討颉读T演》中的“小武王”蔡醒漢,更是抗戰(zhàn)時期愛國藝人的生動寫照。為了堅決不給日寇漢奸登臺獻藝,他不惜讓妻子打斷自己的腿,用身體的傷痛堅守“愛國藝人骨頭硬”的誓言。而粵劇《夢·紅船》(選段)則將鏡頭對準粵劇藝人鄺三華、梅卿、超劍郎等紅船子弟,他們無懼日寇的刀槍威脅,借上演《火燒黃天蕩》之機,手持火把以南派武功絕技“高臺照鏡”攀上船頂,毅然引爆紅船與日寇同歸于盡,用血性譜寫了一曲精忠報國的英雄贊歌。
2015年,“難忘的歲月——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粵劇晚會上,蔣文端、彭慶華和唐思果表演粵劇折子戲《罷演》。
南都記者在探尋粵劇界“文化抗戰(zhàn)”歷史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些舞臺作品或多或少在現(xiàn)實中都能找到影子。抗戰(zhàn)時期,粵劇人不僅冒著生命危險拒絕為日寇漢奸演戲,更主動編演新劇宣傳抗日救國理念,積極開展募捐義演。正如專為紀念抗戰(zhàn)勝利50周年創(chuàng)作的粵曲《紅伶劫》中所唱:“伶人也知亡國恨,寧死不唱媚敵歌。”這一句唱詞,道盡了粵劇人的民族氣節(jié)。
全球義演振奮人心,聚沙成塔支援前線
嶺南文史研究者歐安年在《粵劇界抗戰(zhàn)救亡活動舊聞錄》中記載,早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有“粵劇伶王”之稱的薛覺先便率先行動,用白布書寫“當娛樂中勿忘沈(陽)案恥辱”的字樣懸掛在舞臺之上,時刻提醒觀眾銘記國恥。不僅如此,他還專門編排新劇《馬將軍》,并發(fā)動觀眾捐款,全力支持在東北前線抗日的馬占山將軍。
“欲國不亡,先振人心,戲劇更負社會教育之重責。”1937年7月25日,薛覺先劇團在廣州海珠戲院演出《貂蟬》時,在戲橋上寫下的這句話,成為粵劇人投身抗日救亡運動的響亮宣言。彼時,“七七事變”剛過去半個月,日軍鐵蹄正步步逼近南中國,正在香港拍攝電影的薛覺先與妻子唐雪卿,毅然放下手頭工作,帶領白駒榮、曾三多等劇團成員火速趕回廣州,加入廣東八和戲劇工會組織的籌款義演。鑼鼓聲起,粵劇藝人們以精湛的表演點燃了現(xiàn)場民眾的愛國熱情,籌得的款項一筆筆、源源不斷地送往抗日前線。
這樣的義演,在整個抗戰(zhàn)歲月里從未中斷。1938年6月,粵劇名家馬師曾在香港參與“華南電影界游藝籌賑會”,連續(xù)三天的演出場場座無虛席。他與譚蘭卿合作演繹《最后的勝利》《三娘教子》,用劇情傳遞抗戰(zhàn)必勝的堅定信念;與薛覺先聯(lián)袂出演《戲鳳》,精彩的表演引發(fā)觀眾陣陣掌聲與歡呼,最終籌得的善款全部支援前線。同年,馬師曾還在太平劇院推出新編劇目《情網殺人精》,演出期間全體藝員分文不取,所有收入均用于購買廣東國防公債。
而關德興的義演之路,更是跨越山海、遍布海內外。1937年,海外僑胞發(fā)起“獻機運動”,關德興率先捐出自己的美國名牌“士刁必架”小轎車,在車身上懸掛“新靚就捐出此車,響應獻機運動”的布條,駕車沿港九街頭游行宣傳。在他的帶動下,香港同胞積極響應,最終捐出7架戰(zhàn)機支援抗戰(zhàn)。隨后,他又在普慶戲院義演《摩登霸王兒》,籌得2萬港元,全數(shù)捐獻用于抗戰(zhàn)。
1938年底,關德興遠赴美國,以“神鞭滅燭火”“飛刀絕技”等精彩的武功表演開展巡回募捐。在美國期間,他不僅在舊金山組建了“聯(lián)合救國總會”,還成功募得5000美元,用這筆錢購置了7輛救傷車和32箱寒衣,通過輪船義載運回國內。當時有人提議從捐款中提取部分作為他的回國旅費,卻被關德興堅定拒絕:“這筆錢一分一毫都必須匯回祖國,用來購買飛機大炮!”
1941年3月31日香港《大公報》刊登關德興在菲律賓籌得30萬元及10萬顆金雞納霜(奎寧)的消息。資料圖片
積極編演“救亡粵劇”,以文化喚醒民族斗志
粵劇人的抗戰(zhàn),不僅在戲臺上籌集物資,更在唱本中埋下反抗的火種,以文化為武器喚醒民眾的民族斗志。正在廣東粵劇院展出的《愿得此身長報國——馬師曾、紅線女赤子丹心愛國情》褒揚了馬師曾率領的太平劇團編演“救亡粵劇”的義舉。他將熾熱的愛國思想融入每一段劇情:《衛(wèi)國棄家仇》歌頌了舍小家為國家的崇高情懷;《救國憐香兩情深》巧妙展現(xiàn)了家國大義與個人情感的交融,讓觀眾在共情中堅定抗日信念;《秦檜游地獄》《洪承疇千古恨》則以辛辣的筆觸痛斥漢奸賣國求榮的卑劣行徑,尤其是后者,每演到“衰漢奸,病漢奸,千刀千刀理該斬……”,觀眾群情激奮全場合唱。
著名粵劇導演梁松峰是太平劇團正印武生梁冠南之子,同時也是馬師曾的入室弟子,他跟隨父輩逃難時雖然年紀尚小,但依然記得當年觀看《洪承疇千古恨》的情形。1995年,為了紀念抗戰(zhàn)勝利50周年,紅線女提議重排折子戲《洪承疇》,便指定梁松峰任導演,此乃后話。
馬師曾編演的《洪承疇千古恨》以辛辣的筆觸痛斥漢奸賣國求榮的卑劣行徑。
1942年,馬師曾又在廣西組建抗戰(zhàn)劇團(1943年更名為勝利劇團),紅線女作為劇團核心演員,與他攜手演繹了眾多經典抗日劇目。在“保衛(wèi)大桂林”運動期間,劇團緊急編排《張巡殺妾饗三軍》,以歷史人物張巡堅守孤城、忠義報國的事跡,鼓舞桂林軍民的抗戰(zhàn)士氣;即便后來桂林淪陷,劇團的戲箱損失過半,他們退至賀縣礦區(qū)后,仍克服重重困難堅持演出。據紅線女的兒子、著名軍事評論家馬鼎盛回憶,因礦區(qū)環(huán)境惡劣,紅線女不幸患上了癔癥,馬師曾日日在床邊給她哼唱《穆桂英下山》的穆瓜腔,喚醒了紅線女。
馬師曾在抗戰(zhàn)時期飾演薛丁山的扮相。
南都記者在查閱《粵劇大辭典》時還了解到,即便在顛沛流離的歲月里,薛覺先也始終堅守“以戲育人”的初心。1942年,他冒著生命危險從被日軍占領的香港逃出,輾轉抵達湛江、廣西、云南等地后,來不及休整便立即率領劇團編演《西施》《王昭君》《戰(zhàn)地鶯花》等劇目,奔波于各地戲臺,為抗日救亡圖存大聲鼓呼。
關德興則創(chuàng)新采用“舊瓶裝新酒”的方式,讓傳統(tǒng)劇目在抗戰(zhàn)時期煥發(fā)出新的活力。他組建的粵劇救亡服務團,將《岳飛》《戚繼光》等經典劇目中的民族英雄形象,與抗日救國的時代主題緊密結合,劇中“精忠報國”“抵御外侮”的唱詞,猶如喚醒民眾斗志的號角。與此同時,他還根據抗戰(zhàn)現(xiàn)實編寫了《新罵曹》《兩個餓兵》等新戲,并在歐陽予倩、田漢、夏衍等著名戲劇家的指導下,讓劇目情節(jié)緊扣時局,語言通俗易懂,更易引發(fā)普通民眾的情感共鳴。
粵劇救亡服務團宣傳劇照和全體團員合照。資料圖片
寧死不事日寇漢奸,危難中堅守民族氣節(jié)
抗戰(zhàn)歲月的艱難與危險,如同一場嚴峻的考驗,淬煉著每一位粵劇人的風骨。1941年香港淪陷后,馬師曾成為日軍重點“拉攏”的對象——侵略者多次上門邀請他登臺演出,企圖借他的聲望美化侵略行徑,卻每次都被馬師曾嚴詞拒絕。為躲避日軍的迫害,馬師曾偷偷帶領全家從澳門迂回至湛江,未曾想日軍特務竟一路追蹤而至,威逼他返回香港為日軍表演。面對敵人的威脅,馬師曾毫不畏懼,毅然帶領100多名劇團成員及眷屬轉移至廣西,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重新組建劇團,繼續(xù)開展抗日宣傳活動。
薛覺先的逃亡經歷,同樣充滿驚心動魄。1942年,他在湛江登報發(fā)表聲明,明確表示“脫離虎口,全力為國服務”,這一行為徹底激怒了日寇。日軍隨即指派憲兵小隊長和久田率領16名便衣槍手,潛伏在赤坎酒店伺機對他實施綁架。幸運的是,當?shù)貝蹏耸考皶r通風報信,薛覺先緊急將劇團事務托付給呂玉郎,與妻子唐雪卿從百樂戲院后門乘車撤離,在日軍的追擊下驚險進入華界。之后,他在簡陋的草棚中蟄伏多日,待風聲稍緩便立刻聯(lián)絡分散的劇團成員,步行穿越廣西、云南山區(qū)前往大后方。途中,他們多次遭遇日軍轟炸,卻始終沒有放棄演出抗日劇目的決心。
關德興則因積極高調的抗日行動,被日軍懸賞4萬元軍票通緝。1941年底香港淪陷后,他化裝成“鄉(xiāng)下佬”,在日軍嚴密的搜查中驚險逃脫,輾轉回到廣東曲江。抵達曲江后,他即刻投入當?shù)亟甜B(yǎng)院的工作,教導2萬名難童學習粵劇,通過文藝表演為孩子們傳遞希望與力量。后來,國民黨授予他“少將參議”的頭銜,他卻堅持“受職不受薪”,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粵劇救亡服務團的工作中——白天,他組織團員開展軍事操練、勸說民眾捐獻物資;晚上,他熬夜編排新戲、登臺演出。在廣東、廣西大后方的3個月里,他帶領劇團累計演出93場,用實際行動踐行了“粵劇應該上火線”的誓言。
在抗日的烽火中,眾多粵劇人以粵韻為槍炮、以戲臺為陣地,成為特殊的“戰(zhàn)士”;還有一些粵劇人則穿上軍裝,奔赴真正的戰(zhàn)場。據《粵劇界抗戰(zhàn)救亡活動舊聞錄》披露,著名編劇家南海十三郎曾遠赴粵北投筆從軍,積極參與抗戰(zhàn)文藝宣傳活動;花旦瑤仙女更是毅然離開劇團,加入素有“鐵軍”之稱的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路軍,在“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中英勇犧牲,將生命永遠定格在抗日前線。
澳門《華僑報》1945年8月29日的廣告。資料圖片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消息傳來,澳門粵劇界迅速行動,在8月下旬推出“慶祝和平祖國勝利”的“非凡喜劇”《天下狂歡》。據程美寶在《消逝的聲音:省港澳滬的過去式》一書中援引當時澳門《華僑報》的數(shù)則廣告記載,為了吸引觀眾,報紙上一連數(shù)日對《天下狂歡》進行“劇透”:先是宣傳“仿封相排場,演大場面,各大佬倌發(fā)放狂歡笑料”,隨后更夸張地寫道“忍笑不住者,敬請回避”。從這些生動的描述中,不難看出粵劇人慶??箲?zhàn)勝利時的喜悅與熱情——他們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為這段難忘的歲月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采寫:南都記者 周佩文 實習生 羅彥清
圖片除署名外由廣東粵劇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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