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題目,寫出兩樣文字
——武松打虎與李逵殺虎之比較
打虎,在古代英雄史詩中是個老題目。人們談虎色變,但英雄們卻偏向虎山行;這一種“反差”,就自然而然地造成了世人對英雄的景仰。故我國古典小說中的打虎英雄相當多。
武松打虎
但是,真正打出了聲威,打出了名氣的角色能有多少呢?細細想來,委實不多。若從打虎“成果”上考察,連打數(shù)虎的好漢不乏其人;若從“威懾力”上比較,最了不起的要算《說唐》里的雄闊海,他兩手抓住兩只老虎,兩虎動也不敢動。這一類描寫是十分省力的,然而,卻違背了人情事理,是廉價地兜售“英雄桂冠”,讀者很難信服,故很難產(chǎn)生親近之感。的確,寫英雄人物可以運用“夸張”手法,將主人公的各種性格素質(zhì)都匯集到英雄本色和英雄氣概的焦點上。這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廓大”??鋸?,是為了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只有對人物及其所處的環(huán)境有正確的認識和把握,才能恰到好處,做到《文心雕龍》所強調(diào)的“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
李逵殺虎
《水滸》中的“武松打虎”和“李逵殺虎”,是打虎傳奇中膾炙人口的兩段文字。它們沒有用廉價的夸張去拋售審美“快感”。兩位梁山好漢的精神力量經(jīng)過艱苦的運動,終于突破了重重險阻,顯得磅礴而自由。誠如黑格爾所形容的:“環(huán)境與互相沖突愈眾多,愈艱巨,矛盾的破壞力愈大,而心靈仍然堅持自己的性格,就顯出主體性格的深厚和堅強”。武松和李逵,都是在十分不利的情況下同猛虎拼搏的。武松是醉打,一口氣喝了十五碗酒,大大超出了“三碗不過岡”的“安全線”;加之一上來就折了梢棒,純?nèi)皇浅嗍挚杖?,解除了武裝。李逵則是餓拚,為接老母上梁山,他吃盡千辛萬苦,背著娘“一步步捱上嶺來”,喉嚨里“煙發(fā)火出”,渾身“困倦的要不得”,他是忍著饑渴迎戰(zhàn)老虎的。這樣,就使兩位英雄處于十分被動的境地,他們在同猛虎格斗的過程中,肉體上經(jīng)受了嚴峻的考驗,領(lǐng)受了巨大的“痛感”。在心靈上,武松和李逵同樣也經(jīng)受了巨大的痛楚。他們是作為世俗之人與“獸中之王”狹路相逢的,內(nèi)心的波動并不完全閃爍著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之光,始終晃蕩著凡人的種種意念。武松一開始不相信岡上有虎,“你鳥子聲!便真?zhèn)€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他如此斥責好心相勸的酒家,委實有點借酒使?jié)?。后來,在山神廟讀了陽谷縣的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再回酒店,又怕“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zhuǎn)去,——愛面子,逞強,叫人憐愛得啼笑皆非。當猛虎真的撲將過來時,武松并不鎮(zhèn)定,嚇得大叫“呵呀”,驚得“酒都做冷汗出了”,而且“慌了”手腳,將梢棒劈到枯樹上。待到打死了老虎,他也同常人一樣,“手腳都疏軟了,動彈不得”,并且草木皆兵地將兩個身披虎皮的獵戶誤認為“兩只大蟲”,絕望地驚呼:“呵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罷了!”李逵的內(nèi)心波動沒有這么多層次,一來,他是個魯莽的“鐵?!?,肚子里沒有武松這么多“彎彎繞”,二來,他在倉促之間領(lǐng)受了喪母的切膚之痛,感情的旋流頓時蕩盡了人世間的種種榮辱,逞能也好,“英雄”欲念也好,這時候同他全無關(guān)系了,他渴望的就是兩個字:報仇!“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里,卻把來與你吃了!”李“鐵?!痹跄懿弧靶念^火起,赤黃須豎立”呢?“正是你這業(yè)畜吃了我娘!”他手掣腰刀逼向母大蟲,想到的是找仇敵算帳,懷的是一片孝心,沒有拉開“英雄”的架勢,端的是一個貧家孝子。等到殺了四虎,這位“存孝”黑漢,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慷慨高呼:“親娘,你的仇孩兒報了!”他同常人一樣,在經(jīng)歷了極度的憤怒和耗費了巨大的精力之后,“困乏了”,不由自主地“走向泗州大圣廟里,睡到天明”。直到次日清晨,這位孝子才收拾了親娘的兩腿及剩下的骨殖,用布衫裹了,掘土坑葬了。此時此刻,也只有此時此刻,李逵才有心思、有可能為母親的慘死“大哭了一場”。從上述分析中我們看到:《水滸》的作者十分得體地表現(xiàn)了兩位英雄在打虎過程中所經(jīng)受的“磨難”,包括肉體的磨難和心靈的磨難;他沒有讓武松和李逵所向披靡,順順當當?shù)卮蛩篮蜌⑺览匣?,而是在倉促之間,在逆境之中壓倒對手的。如是經(jīng)營,讀者就同主人公一起,領(lǐng)受了由“痛感”向“快感”的轉(zhuǎn)化。這是在磨礪中油然而生的快意,無須小說家用過分的夸張,用一些附加上的、偶然的因素來撫慰和成全。這才是真正的、實實在在的“痛一一快”!
打“紙老虎”沒有美感。用現(xiàn)代化的捕獸裝置捕虎,也很少美感。唯有活生生的人與活生生的虎相互較量,才能驚風雨、泣鬼神,叫人們心弦震蕩,俯仰和鳴?!端疂G》這么做了。武松和李逵在打虎過程中,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上演一幕傳誦千秋的“英雄戲”;他們在生死關(guān)頭亮出來的,恰恰是每一個普通人所能有的感情征象。沒有英雄欲望的英雄,最容易叫人親近;用凡人身手創(chuàng)造奇跡的英雄,最容易令人信服。武松打虎和李逵殺虎之所以兀立于打虎英雄之林,受到廣大讀者的由衷歡迎,其關(guān)鍵和訣竅乃在于:他們是代表“人”打虎的,他們捍衛(wèi)了人的尊嚴和生命的價值,人的智慧和力量壓倒了虎威,他們的性格顯得深厚而又堅強,于是,讀者看到了崇高的閃光,油油然激發(fā)起崇敬之情和效仿之心,程度不等地在精神上獲得了凈化與升華。
《水滸》上的一百零八條好漢,就其主導(dǎo)性格的內(nèi)涵來說,無非是“叛逆”二字;就其性格的外在形態(tài)來說,大多是“剛”“大”“尖”“粗”,顯得剛烈、高大、奇峭而粗獷。然而,讀者并不覺得他們彼此難辨、一副面孔。恰恰相反,幾乎一閉起眼睛就分明看到他們光彩殊異的英姿,就像面對著傳說中的、被作者奉若至寶的一百零八幅英雄肖像一般,多活,多絕,多有棱角,多有個性!何以至此?原來,《水滸》的作者,根據(jù)眾多英雄的不同生活遭際,賦予他們不盡相同的非主導(dǎo)性格素質(zhì),譬如飽學(xué)、多智就是吳用之所有,而李逵之所無的。這樣,當各別英雄以自己獨有的性格色彩去涂沫自己的主導(dǎo)性格,去發(fā)揮牽引和制約的能動作用時,他們的主導(dǎo)性格(叛逆、英勇)就呈現(xiàn)出差異來了。這一種非主導(dǎo)性格素質(zhì)指向并影響主導(dǎo)性格的“凝聚”過程,在“武松打虎”和“李逵殺虎”的比較考察中,最容易看到它的生動性。
金圣嘆在《水滸》第四十二回回首,有一段批語:“二十二回寫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謂極盛難繼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寫出一夜連殺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換色。若要李逵學(xué)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學(xué)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興奇作怪,出妙入神,筆墨之能,于斯竭矣?!?/p>
又在“李逵卻鉆入那大蟲洞里”一句下批道:“前有武松打虎,此又有李逵殺虎,看他一樣題目,寫出兩樣文字,曾無一筆相近,豈非異才?!薄皩懳渌纱蚧⒓兪蔷?,寫李逵殺虎純是大膽,如虎未歸洞,鉆入洞內(nèi),虎在洞外,趕出洞來,都是武松不肯做之事?!?/p>
在“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跳”句下,金批道:“武松文中一撲一掀一剪都躲過,是寫大智量人讓一步法。今寫李逵不然?;⒏筒坏?,李逵也更耐不得,劈面相遭,大家便出全力相搏,更無一毫算計,純乎不是武松。妙極?!?/p>
金圣嘆很有見地。他一語道破了武松打虎與李逵殺虎的不同點:前者“不敢”有后者的舉動,后者“不能”有前者的舉動。為什么?因為武松是“精細”人,不敢像李逵那樣造次,那樣莽撞,那樣毫無算計;李逵則是什么也“耐不得”的“大膽”人,決不會有武松那種“大智量”,決不能運用武松的“讓一步法”——先“躲過”老虎的一撲、一掀、一剪,再見機而上,置猛虎于死地。
這里,我們分明看到了武松與李逵在非主導(dǎo)性格素質(zhì)方面的差異:武松精細、會算計、能適當控制自己;李逵魯莽、急躁、從不瞻前顧后,等等。這種差異,是與二人的不同生活遭際密切相關(guān)的。譬如:武松與做小買賣的哥哥相依為命,先是出入市井,后來在柴大官人家避禍一年,又稍許識得幾個字,對人情世態(tài)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待人接物也越發(fā)變得精細;李逵本是鄉(xiāng)村強人,好酒好賭,因人命官司出逃,流落江州充當了一名小牢子,這種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使他“由來太惡粗”的“天性”,變得格外“勇悍”,“李鐵?!卑l(fā)展成為“李兇徒”了。這樣一來,武松和李逵的主導(dǎo)性格,就分別受到了一些不同性格“基因”的影響和滲透,染上了各自的個性色彩。盡管他們二人都是英雄,都是敢敵萬夫的勇士,但是“大膽”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就不一樣了:一個是精細的大膽,另一個則是旋風呼嘯、不顧一切的大膽。由此而派生出來的打虎英雄壯舉,就肯定大相異趣,不會雷同了。
“一樣題目,寫出兩樣文字”,而且“句句出奇,字字換色”,這對小說家來說,是相當難能可貴的。生活中有些事難免要反復(fù)出現(xiàn),譬如吃飯、睡覺,一年三百六十日,幾乎天天如此,一些表現(xiàn)日常生活的小說(如《紅樓夢》),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描寫它,——真難哪!傳奇性強的小說(如《水滸》)似乎要好辦一些,然而也免不了要反復(fù)描寫一些大同小異的生活事件和生活場面,如“斗殺” “劫法場” “對陣”,等等。這些都無法繞道兒走,只好硬著頭皮去寫它。但是,高明的小說家又能同中見異,寫出“各自興奇作怪,出妙入神”的文字?!端疂G》的作者,敢于在寫了十分精彩的“武松打虎”之后,在“極盛難繼”的情況下寫了“李逵殺虎”,可見其創(chuàng)作自信力!這種自信力,不是憑空而來的。它出自小說家對人物性格素質(zhì)的全面把握,對人物性格邏輯的深刻理解。當一個性格實體活潑潑地誕生之后,它就要做自己的事,就要按照自己的內(nèi)在活動規(guī)律去“動作”,去擺布自己的生活蹤跡,誰也勉強不了。相反,它卻能成為小說家思路的向?qū)?,成為小說情節(jié)不斷演進的向?qū)?。阿·托爾斯泰認為:當一個作家創(chuàng)造的人物獨立自主地生活的時候,這便是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武松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打虎,李逵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殺虎,都是作家高度尊重人物性格邏輯的結(jié)果,都是作家進入了最佳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標志。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1987年第7期“詩文欣賞”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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