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吳歌
無錫的梁溪脆鱔在2025年元宵節(jié)成功登陸央視的元宵晚會,那一份堆成一尊寶塔狀的脆鱔,轉(zhuǎn)眼成為網(wǎng)紅。外地朋友紛紛在微信中詢問:這脆鱔究竟有多好吃?不少游客干脆就直接來無錫旅游并吃脆鱔。而無錫的幾家老字號聞風(fēng)而動,大賣脆鱔,三陽廣場的大樓上打出了巨幅高清廣告。據(jù)說,最貴有賣900多元一份的,300多元一份的,令我為之咂舌且不敢點評,怕壞了人家的贏利大計。
楊建興大師在二泉園烹制的梁溪脆鱔
上周,二泉園老菜館的孫總約我周末去聊聊,廣電一位資深媒體人則給我發(fā)了幾個問答題,其中有一個問題是:如何讓“非遺”美食活在當(dāng)下、火在民間、美在現(xiàn)實,真正實現(xiàn)從脆鱔到“粹膳”的華麗轉(zhuǎn)身?這就不是簡單問答了,而是需要深度思考了。我在微信里回他:你的問題很高大上哦!
央視元宵晚會無錫分會場的那個梁溪脆鱔,是由二泉園老菜館提供的,那些天來,二泉園的生意特別好,大家都來打卡。無錫幾乎每個錫幫菜館都有脆鱔供應(yīng),主要是做冷盤,甚至有些面館也用脆鱔做面澆頭。細(xì)究歷史,無錫脆鱔的最初發(fā)源是在二泉園,已有100多年歷史,當(dāng)時叫做大眼鏡脆鱔,因為發(fā)明脆鱔烹法的廚師常戴一副大眼鏡而得名。1983年無錫名廚高浩興代表江蘇去北京參加第一屆全國烹飪大賽,以一道脆鱔奪得大獎。據(jù)無錫餐飲界大咖都大明說,就是那次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提出了梁溪脆鱔的名稱,得到上級同意并借高浩興奪獎之際,在國內(nèi)一舉打響了品牌。
我深以為然,美食不僅要做地標(biāo),而且要打響品牌,比如淮揚菜里的軟兜,究竟是淮安軟兜還是揚州軟兜,是比較混淆的,但梁溪脆鱔就打上了鮮亮的無錫品牌印記,省內(nèi)外無人可與之爭強。這是餐飲人必須記取的要訣之一。
淮揚菜里的軟兜長魚
周末聚會時,二泉園老菜館孫總請了錫幫菜大師楊建興掌廚。楊大師出于高浩興一脈,以其師承、技藝和名聲,儼然是這一脈的當(dāng)代掌門大師。他做出一道脆鱔,堆成龍光塔模樣,要我們趁熱吃。脆鱔色澤金亮,調(diào)味精當(dāng),甜咸適宜,咬入口中,我用四個字形容:松、脆、酥、香,與許多小飯店小菜館的脆鱔滋味截然不同。楊建興說:通常脆鱔是做冷菜,若將脆鱔做熱菜,對火候及烹飪的掌控需要更加精密。
無錫脆鱔在不同菜館里主要分兩種擺盤,一種是假山狀,一種是寶塔狀。園林文化大咖金石聲認(rèn)為,小份脆鱔一般堆山,大份脆鱔可以堆塔,其形應(yīng)該與錫惠風(fēng)景區(qū)相關(guān),廚師師法自然,就地取形,從寄暢園獲得堆山靈感,從龍光塔獲得堆塔靈感。不管堆山堆塔,端上餐桌,都是向上的狀態(tài),取了個好兆頭。
我亦深以為然。中國人飲食是最講究隱喻之意的,在食材名稱的諧音、色彩、形狀等方面,都可以延伸出美好的含義或者愿景來。比如,芹菜比喻勤儉,豆芽比喻如意,發(fā)菜比喻發(fā)財,肥肉象征生活豐裕,鮮魚象征豐富有余,江南一品鍋象征了各種美意、愿景以及合家歡樂幸福,所以被稱為“全家福”。
錫幫菜在2016年進(jìn)入了江蘇省第四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梁溪脆鱔也是這一年進(jìn)的“非遺”,是2007年無錫排骨進(jìn)入省級非遺之后,又一個以單項進(jìn)入省級“非遺”名錄的本地菜肴。如何讓它們活化到民眾日常生活飲食中去,這就是擺在無錫餐飲界面前的重要課題。
無錫菜里的響油鱔糊
無錫人吃黃鱔花式很多,紅燒白篤清蒸油煎,烹出各種美味。當(dāng)然遠(yuǎn)遠(yuǎn)比不過淮揚菜,據(jù)稱淮揚菜發(fā)源地之一的淮安,在明清就發(fā)展出了全鱔宴,用黃鱔為食材做出108道菜肴。無錫菜館里常見的主要是梁溪脆鱔、響油鱔糊、紅燒鱔筒、生敲鱔背、咸肉蒸黃鱔、黃鱔紅燒肉、黃鱔蒸螄螺等幾種。
無錫菜館包括現(xiàn)炒澆頭的面館里,最常見的是“響油鱔糊”,與淮揚菜中名菜“軟兜長魚”相近,所用主要食材都是黃鱔,去鱔骨及頭尾,取鱔肉,但“響油鱔糊”切段較短,“軟兜長魚”切段較長,用筆桿鱔時幾乎只是切去頭尾而取整段,因其鱔魚長而軟,古稱之為軟兜!败浂甸L魚”以食材形狀得名,而“響油鱔糊”以食材和菜肴呈現(xiàn)狀態(tài)得名,黃鱔紅燒而略顯黏糊,上桌時撒上胡椒粉和蔥花,澆上滾熱之油,發(fā)出滋滋爆響而得名“響油”二字!绊懹枉X糊”中會放一些洋蔥絲調(diào)味,但一些店家若在其中放入一半甚至更多洋蔥絲,那就屬于奸商坑人了。江陰有好幾家鱔魚面館,主打黃鱔澆頭,看來江陰人很喜歡吃黃鱔。
無錫人家一般吃黃鱔最家常的是紅燒鱔筒。烹飪比較簡單,選用比較大的黃鱔,開膛,去腹中諸物,剪去頭段和尾尖,洗凈,切段,燒熱油鍋,爆香蔥姜大蒜頭,下鱔段爆炒,加料酒烹沸,加生抽、老抽、蠔油和適度白糖,少量熱水,蓋蓋燜燒。收汁起鍋時加雞精、白胡椒粉調(diào)味,撒蔥末點綴。燜燒時加些洋蔥片也很好,去腥,調(diào)味。“吃貨”朋友宋老師建議我,黃鱔不開膛,先入開水燙一下,然后去頭尾,用筷子捅去腹中之物,切段,然后紅燒鱔筒,滋味更好。我的體會是切段之前先在鱔魚身上開些花刀,可以更加入味。
無錫家常菜紅燒鱔筒
黃鱔是一種古老的魚類,雖然它身形似蛇,但如魚一般用鰓呼吸,生活在淡水和半咸水中!渡胶=(jīng)·北山經(jīng)》中稱之為“滑魚”。荀子《勸學(xué)》中也提到黃鱔:“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五代十國時期的后蜀官方編著的《蜀本草》記載:“鱔魚,似鰻鱺魚而細(xì)長,亦似蛇而無鱗,有青黃兩色,生水岸泥窟中,所在皆有之。”這對黃鱔形狀和生活習(xí)性的描述已經(jīng)非常詳細(xì)了。至于有人人把《詩經(jīng)》多次提到的“鮪”認(rèn)作黃鱔,這是不對的,“鮪”是一種大型“鰉魚”,是魚中珍品!抖Y記》記載,“天子始乘舟,薦鮪于寢廟,乃為麥祈實!盵1]可見,鮪魚是被用作獻(xiàn)祭祖先鬼神的特供品。吳人陸機在《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中詳細(xì)解釋:“鮪魚,色青黑,頭小而尖,似鐵兜鍪,口在頷下,其甲可以磨姜,大者不過七八尺。大者為王鮪,小者為叔鮪。”[2]黃鱔顯然是長不到七八尺的。
唐人杜甫在詩里記錄過吃黃鱔。他在《送率府程錄事還鄉(xiāng)》中寫道:“素絲挈長魚,碧酒隨玉粒。”“長魚”就是鱔魚,如淮揚菜就叫“軟兜長魚”。有人認(rèn)為素絲是指大蒜葉,但我覺得應(yīng)該是是洋蔥絲,早在西漢時期洋蔥就進(jìn)入中國,唐人完全可以用洋蔥來炒鱔魚,以解魚腥。元稹也是愛吃黃鱔的,他在寫給白居易的《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中寫道:“雜莼多剖鱔,和黍半蒸菰!庇幂徊撕忘S鱔一起煮,推想這鍋湯鮮美異常。北宋文人黃庭堅是一位吃黃鱔的高手,他在《戲答史應(yīng)之三首》中說:“歲晚亦無雞可割,庖蛙煎鱔薦松醪!边@時他正在福建為官,歲晚出現(xiàn)在古詩中一般被解釋為歲末、年尾,大約是有朋友在歲末突然到訪,他找不到雞來殺了待客,就去捉了青蛙和黃鱔,炒炒煎煎,當(dāng)下酒菜。松醪是古代流行的一種用松針和松花釀制的名酒,蘇軾曾專門寫過一篇《中山松醪賦》。黃庭堅這頓晚飯菜肴很鮮美,用酒也很上乘。
無錫家常菜黃鱔燒萵苣
黃庭堅的“庖蛙煎鱔”詩讓我想起在無錫南鄉(xiāng)吃過的一道菜。這些年南方泉的東坡肉、同腸圈名聲鵲起,在無錫城里知名度很高,不少朋友相約去品嘗。有一次當(dāng)?shù)嘏笥颜埼以谝患倚○^吃飯,端上來一道菜“黃鱔燒絲瓜”,做法很簡單,黃鱔切段,用熱油和蔥姜一起爆過,加料酒稍烹,加水燉煮幾分鐘,再加入切成轉(zhuǎn)刀塊的絲瓜,調(diào)味,出鍋,味道很是鮮美。我對朋友說:這是你們當(dāng)?shù)丶页2税?朋友說:是的。從前在大田里勞動,下工時在河灘洗手洗腳,隨手捉到一二條黃鱔,家門口的絲瓜棚上摘兩條絲瓜,很容易就燒成一道美味。有時捉到幾只“癩團”,[3]也可以與絲瓜一起燒成美味。再一次去吃飯,朋友就為我點了“癩團”燒絲瓜,果然也是好味道。但老板娘過來說:用的不是“癩團”,而是田雞,現(xiàn)在田雞已經(jīng)人工養(yǎng)殖了,沒有田雞時就用牛蛙。其實我是很想嘗嘗“癩團”的,少年時在鄉(xiāng)下吃過,記憶中肉質(zhì)和味道都很鮮美。神話傳說中有劉海釣金蟾,金蟾就是金色的“癩團”。
黃鱔或田雞燒絲瓜,記錄著貧困時期的農(nóng)家生活,是兩道有內(nèi)涵的田園風(fēng)味,現(xiàn)在是南方泉的特色菜,懷著鄉(xiāng)愁的朋友和喜歡黃庭堅詩文書法的朋友,都應(yīng)該去嘗嘗鮮。
楊建興大師在二泉園烹制的鱔絲羹
江南是盛產(chǎn)黃鱔之地,自然也是黃鱔菜做得很好的地方。在袁枚的《隨園食單》中就列有三種黃鱔烹法:其一,“鱔絲羹,鱔魚煮半熟,劃絲去骨,加酒、秋油煨之,微用纖粉,用真金菜、冬瓜、長蔥為羹!逼涠俺戴X,拆鱔絲炒之,略焦,如炒肉雞之法,不可用水!逼淙岸西X,切鱔以寸為段,照煨鰻法煨之,或先用油炙,使堅,再以冬瓜、鮮筍、香蕈作配,微用醬水,重用姜汁。”[4]袁枚的烹鱔之法與今人的燒法大體相近。那天在二泉園老菜館,楊建興大師親手烹制了一道鱔絲羹,其中并未用冬瓜和金針菜,而是用了春筍絲、小香芹、口蘑做配菜,盛在小蓋碗中,加點醋或者胡椒粉,趁熱吃,滿口鮮美。而根據(jù)用冬瓜這個細(xì)節(jié),我們可以想見袁枚是在夏季吃的鱔絲羹。
現(xiàn)在黃鱔是比較貴的水產(chǎn)了。從前江南盛產(chǎn)黃鱔,河塘里、稻田里、溝渠里都可以捉到,但現(xiàn)在野生黃鱔很少看見了,市場上賣的都是人工養(yǎng)殖,而且價值不菲。有位老朋友說:他過去特別喜歡吃黃鱔,經(jīng)常買了自家燒,但近些年改了,一年才賣二三回,太貴,吃不起。以此而言,要把黃鱔做成一個全民熱銷的菜品不太容易。但是,廣東人的做法可以借鑒。去年我在廣東寫課題,慕名去開平看碉樓,吃黃鱔煲仔飯,[5]路上走了將近兩個小時,一份黃鱔煲仔飯才花了28元,為了對得起那么一個自駕路程,另加了一份排骨和香腸,才48元,非常好吃,一點沒有土腥味,令我思念至今。
廣東開平的黃鱔煲仔飯
好吃不貴,是所有餐飲大眾化消費的共識,如果“非遺”黃鱔能做到這一點,不火也難,華麗轉(zhuǎn)身成為“粹膳”也就順風(fēng)順?biāo)恕?/p>
隔了幾天,孫總在微信中說:二泉園要打造一個抬頭看寶塔、低頭吃脆鱔的美食場景。這讓我在期待中又想吃黃鱔了。準(zhǔn)備去買二三條,開成鱔背,配點蝦仁蘑菇春筍片,弄一個生爆鱔背。開出來的鱔魚骨頭不能扔掉,徐州有道美味“辣湯”(又叫饣+它湯)就是用鱔魚骨頭、雞骨頭為底料的,搭著油條或烙饃是絕配。
蝦爆鱔背
[1]詳見《禮記·月令》中“季春之月”。
[2]《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為三國吳陸機所撰,是重要的《毛詩》名物訓(xùn)詁之作。
[3]無錫話所言癩團就是蟾蜍,北方人稱為蛤蟆。
[4]袁枚《隨園食單》“水族無鱗單”。
[5]黃鱔煲仔飯是廣東開平特色美食,一般價格在25至28元一份,另加菜品10元左右一份。這里所記是2024年春天的價格。
作者簡介
吳歌,文史學(xué)者,品牌戰(zhàn)略學(xué)者,資深媒體人,研究員,江大江南文化研究中心首席策劃,無錫榮德生企業(yè)文化研究會秘書長,正在努力成為一名有文化有情懷的吃貨和文史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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