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總躲在生活角落的人,突然要站到人群中央張羅宴席,這事本身就透著不尋常,像一出戲悄悄拉開了序幕。
接到周伯伯電話時,我正在給客戶改設(shè)計圖。他的聲音隔著聽筒飄過來,帶著藏不住的猶豫:“你爸最近是不是有啥心事?你媽七十大壽,我原訂了去南方的票,他非說要大辦……”話沒說完,那股不安的勁兒,隔著電話都能感覺到。
掛了電話,鼠標(biāo)在屏幕上懸了半天,沒心思改圖。我爸林深,這輩子就像塊悶頭扎根的石頭,話少得可憐。退休前在機(jī)床廠當(dāng)技術(shù)員,下班回家就窩在陽臺擺弄他那堆收音機(jī)零件,跟我說話常是“嗯”“啊”應(yīng)付兩句。如今要在全市最體面的酒樓給我媽蘇敏辦壽宴,光是想象他站在門口迎客的樣子,都覺得陌生得發(fā)慌。
我們家的事,街坊鄰里心里都有數(shù),只是沒人挑明。我媽蘇敏三十歲那年從紡織廠辭了職,拉著倆姐妹開了家小布店,后來慢慢做成了帶加工廠的服裝牌子。周伯伯最早是店里的老主顧,一來二去成了??停俸髞?,成了家里那種“不算親戚,卻比親戚來得還勤”的人。
從我記事起,周伯伯每周三下午準(zhǔn)來。他總給我?guī)Ы纸菑堄浀奶歉?,熱乎松軟的,還蹲下來聽我說幼兒園的新鮮事,眼睛笑成兩道彎,比我爸臉上的笑意多太多。我媽在他面前,進(jìn)貨時那股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勁兒全沒了,說話聲音都軟了,尾音輕輕往上挑,那種溫柔勁兒,我在我爸面前從沒見過。
我爸呢?通常就坐在藤椅上,手里捧著本翻得卷了邊的機(jī)械手冊,要么低頭“看書”,要么起身去廚房給他們續(xù)水,全程像個安安靜靜的影子,不多說一句話。
就這么三個人,組成了一個外人看不懂的家。日子一天天過,竟也磕磕絆絆走了五十年。
第一次覺得這家里的氣氛不對勁,是我八歲那年的暴雨天。我媽發(fā)燒躺床上,周伯伯冒著大雨送藥來,進(jìn)門時渾身往下滴水,沒顧上擦就直奔我媽床邊,伸手去試她額頭的溫度,那動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我躲在門后瞅著,看見我爸端著杯熱水從廚房出來,輕輕放床頭柜上,轉(zhuǎn)身就回了書房,自始至終沒吭一聲。那天晚上,我抱著枕頭跑到我爸房間,憋著氣問他:“為啥周伯伯能碰我媽額頭?”他只摸了摸我的頭,聲音低低的:“你媽病著,有人照應(yīng)總是好的。”
十三歲那年,我放學(xué)路上撞見周伯伯牽著我媽的手,倆人走在夕陽里,影子拉得老長?;丶椅野褧厣弦凰?,沖我媽喊:“你倆為啥這樣?”又轉(zhuǎn)頭瞪我爸:“你是不是怕她?”我媽正擇菜呢,手里的豆角“啪”地斷成兩截,揚手就要打我,被我爸?jǐn)r住了。他把我拉到陽臺,指著晾衣繩上的床單說:“家就像這床單,看著平平整整的,底下難免有褶子。真要扯狠了,就碎了,補都補不回來。”
那時候我不懂。直到我結(jié)婚,妻子陳雪第一次上門前,我把家里這些事一五一十跟她說了。她聽完沉默了好久,嘆口氣說:“你爸這是太委屈自己了?!庇写嗡覌屢驗閹Ш⒆拥氖掳枇俗?,回來紅著眼圈說:“你媽好像根本沒把你爸當(dāng)回事,這樣的日子,過著有啥意思?”
我沒法跟她解釋。我見過我爸深夜起來給我媽掖被角,見過他默默記著我媽念叨想吃的糕點,第二天一早天沒亮就去排隊買回來;也見過周伯伯在我爸住院時,每天過來給魚缸換水、給窗臺的月季澆水,把家里照顧得妥妥帖帖,像在照顧自己家一樣。這三個人之間,像有張看不見的網(wǎng),外人捋不清頭緒,他們自己卻在網(wǎng)里找到了互不傷害的分寸。
壽宴前三天,我回家?guī)兔κ帐皷|西,無意間瞥見書房角落多了個深棕色的木箱。鎖是老式銅鎖,我用小時候玩的鐵片試著捅了捅,“咔噠”一聲竟然開了。里面沒什么值錢東西,就一沓用紅繩捆著的信,信封上是周伯伯的字,收信人卻是我爸。
“深哥,敏敏說你愛吃城南的醬肉,我托人捎了兩斤,放你家樓下菜店了,記得去拿?!?/p>
“她今天跟我拌嘴,說想給你買件新棉襖,又怕你不肯收,犯愁呢?!?/p>
“我知道這樣不合適,但我控制不住想靠近她。你放心,我絕不讓她為難,也絕不讓這個家散了?!?/p>
信下面壓著本相冊,里面全是我媽年輕時的照片:在布店門口扛著布料卸貨的樣子,坐在縫紉機(jī)前低頭穿線的樣子,每張照片背面都有我爸的字,記著日期和當(dāng)時的事。最后一頁夾著張三人合影,是我十歲生日那天拍的——我媽站中間,左邊是笑著看我的周伯伯,右邊是微微側(cè)身、眼神落在我媽肩上的我爸。
壽宴那天,酒樓的水晶燈晃得人眼暈。我媽穿了件湖藍(lán)色的真絲旗袍,領(lǐng)口別著周伯伯送的珍珠胸針,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我爸穿了件深灰色中山裝,是我媽前幾天硬拉著他去商場挑的,他站在門口迎客,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卻沒像往常那樣躲躲閃閃。
酒過三巡,親戚們起哄讓我爸上臺講話。他接過話筒,手指在上面輕輕敲了兩下,原本吵吵嚷嚷的全場,慢慢靜了下來。
“今天請大伙來,不光是給蘇敏過壽,”他的聲音比平時亮了些,帶著點藏不住的顫音,“我還想講個故事,關(guān)于我們仨的?!?/p>
我媽端著酒杯的手頓了一下,周伯伯坐在席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爸。
“五十年前,我和蘇敏是經(jīng)人介紹的。她心里有別人,我知道?!蔽野值哪抗鈷哌^全場,最后落在我媽身上,“那年她家里出了大事,急著用錢,是周老弟拿出了所有積蓄。她想嫁給他,可他那時候成分不好,怕連累她一輩子?!?/p>
臺下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我們仨商量好,我娶她,給她一個安穩(wěn)的家;周老弟常來看看,就當(dāng)是走親戚?!蔽野謴目诖锾统鰝€小小的紅布包,打開,里面是枚褪了色的梅花牌發(fā)夾,“這是蘇敏年輕時最愛的,當(dāng)年她以為丟了,其實是周老弟撿到了,一直存到現(xiàn)在?!?/p>
他把發(fā)夾遞給我媽,又轉(zhuǎn)向周伯伯:“老弟,五十年了,我們都老了。有些話藏了一輩子,今天該說開了?!?/p>
我媽握著發(fā)夾,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砸在旗袍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周伯伯站起身,往臺上走,想說話,卻被我爸按住了肩膀。
“蘇敏,”我爸的聲音輕得像怕吹走什么,“當(dāng)年你選了這條路,苦了你,也委屈了周老弟?,F(xiàn)在孩子們都大了,我們……”
他沒說完,但在場的人都懂了。五十年的沉默,不是縱容,也不是懦弱,是三個成年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用自己的方式護(hù)著一份說不清楚的感情,守著一個看似奇怪、卻從沒散架的家。
那天的壽宴后來成了街坊鄰里的談資,有人說我爸偉大,有人說他們荒唐。但我看著我媽把那本相冊擺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看著周伯伯依舊每周三來家里,和我爸一起在陽臺曬太陽、聽收音機(jī),突然覺得,生活哪有什么標(biāo)準(zhǔn)答案。能讓日子一天天過下去的,或許就是那些說不明道不清的體諒,和一份不求外人理解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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