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是我五歲那年。那天我爸又沒回家，她坐在沙發(fā)上哭，我遞過去一塊糖，她抱著我哽咽：“囡囡，媽媽沒本事，離了你爸活不了?！蔽宜贫嵌?，只知道要保護(hù)媽媽，從此看我爸的眼神多了幾分?jǐn)骋狻?br/>這“弱”一扮，就是二十五年。
我爸是做建材生意的，年輕時腦子活，賺了不少錢，身邊的鶯鶯燕燕就沒斷過。街坊鄰居都知道，有次甚至有人帶著照片找到家里，我媽看了一眼，當(dāng)場就暈了過去。醒來后，她拉著我爸的手，眼淚汪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孩子不能沒有爸，你別離開我們好不好？”我爸皺著眉，沒說話，算是默認(rèn)了不離婚。
那些年，我媽活得像個影子。我爸夜不歸宿，她就坐在客廳等，等成了習(xí)慣；我爸把別的女人的香水味帶回家，她默默拿去洗，說“是不是沾了什么東西”；親戚朋友勸她“硬氣點(diǎn)”，她總嘆著氣說“我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怎么過”。我恨我爸的絕情，更氣我媽的懦弱，好幾次跟她吵：“你為什么不離婚？他都這樣對你了！”她只是哭：“囡囡，你不懂，媽是為了你?！?br/>我上大學(xué)那年，我爸在外面養(yǎng)了個女人，還生了個兒子。那女人找上門來，要分家產(chǎn)，我媽嚇得躲在我身后，渾身發(fā)抖。我爸來了，吼走了那個女人，回頭對我媽說：“以后別讓她再來搗亂?！蔽覌屵B忙點(diǎn)頭，像得到赦免的犯人。我看著她那副樣子，心涼到了底，覺得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畢業(yè)后，我留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每次打電話，我媽都說“你爸挺好的”“家里沒事”，我知道她是怕我擔(dān)心，也怕我回去跟我爸鬧。直到去年，我爸突然中風(fēng)，癱在了床上。那個外面的女人卷走了他身邊的現(xiàn)金，再也沒露面。
我趕回家時，我媽正給我爸擦身，動作熟練，臉上沒什么表情。我爸躺在床上，眼神渾濁，看見我，想說什么，卻只能發(fā)出“嗚嗚”的聲音。那一刻，我心里竟沒有報(bào)復(fù)的快感，只有一片茫然。
處理我爸的后事時，律師來了，說我爸留下了遺囑，名下的十處房產(chǎn)，全過戶到我媽名下。我愣住了，那些房產(chǎn)，我爸一直說是“公司資產(chǎn)”，從沒提過在他個人名下。律師說，這些年我媽一直在悄悄幫我爸打理資產(chǎn)，很多房產(chǎn)都是她建議買的，房產(chǎn)證上寫的也是我爸的名字，但我媽手里握著所有的購房合同和付款憑證，我爸中風(fēng)后，是她拿著這些東西，讓我爸簽了贈與協(xié)議。
“你媽不簡單啊，”律師嘆了口氣，“你爸那些事，她心里都清楚，只是不說。她知道哪些是夫妻共同財(cái)產(chǎn)，哪些是你爸的個人資產(chǎn)，一步步把該拿的都拿到了手?！?br/>我看著我媽，她坐在沙發(fā)上，陽光照在她頭上，有了不少白發(fā)。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看到她偷偷記賬本，當(dāng)時以為是買菜的開銷；想起她總在我爸喝醉后，翻他的公文包，當(dāng)時以為是找東西；想起她堅(jiān)持讓我爸把早期的兩套房子過戶到我名下，說“給孩子留個保障”。
原來，她不是懦弱，是在等。等我長大，等我爸失去依仗，等一個能全身而退的時機(jī)。她的“示弱”，是最聰明的保護(hù)色，既穩(wěn)住了我爸，保住了這個家的空殼，也悄悄為我和她自己鋪好了后路。
晚上，我坐在我媽身邊，第一次認(rèn)真地看她?！皨?，”我說，“那些年，你是不是特別難？”她沉默了很久，點(diǎn)了點(diǎn)頭：“難也得熬啊。我一個人，斗不過他，只能忍著?！薄翱赡隳玫搅怂蟹慨a(chǎn)?！蔽逸p聲說。她笑了，眼里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銳利：“那是我應(yīng)得的。這些年，我為這個家做的，不比他少。他在外賺錢，我在家守著，還要防著那些想占便宜的人，這些房產(chǎn)，本來就該有我的一半?！?br/>“為什么不早點(diǎn)告訴我？”“告訴你有什么用？”她看著我，“讓你跟你爸對著干？你斗不過他，還會被他記恨。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忍一時，不是認(rèn)慫，是為了以后能站得穩(wěn)?！?br/>我想起她二十五年的隱忍，那些深夜的等待，那些默默的眼淚，那些不動聲色的布局。她不是沒脾氣，是把脾氣藏了起來；不是沒本事，是把本事用在了暗處。她用最“弱”的方式，打了一場最“強(qiáng)”的仗。
“媽，”我握住她的手，那雙手粗糙，卻很有力，“你夠強(qiáng)?！?br/>她愣了一下，眼眶慢慢紅了，卻沒哭，只是拍了拍我的手：“現(xiàn)在好了，都過去了。以后，咱們娘倆好好過日子?！?br/>如今，我媽把那些房產(chǎn)租了出去，租金足夠她和我過好日子。她報(bào)了老年大學(xué)，學(xué)畫畫，學(xué)跳舞，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再也不是那個唯唯諾諾、眼淚汪汪的樣子。偶爾提起我爸，她也只是淡淡一句：“人這輩子，誰還沒遇到過幾個坎，跨過去就好了?！?br/>我終于明白，真正的強(qiáng)大，不是張牙舞爪，不是睚眥必報(bào)，是懂得審時度勢，在逆境中保存自己，在合適的時機(jī)，穩(wěn)穩(wěn)地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我媽用二十五年的時間證明，隱忍不是懦弱，是另一種形式的堅(jiān)韌。她扮了一輩子的弱，卻活成了我心中最強(qiáng)大的女人。
就像她跟我說的：“硬碰硬，只會兩敗俱傷。有時候，彎下腰，不是認(rèn)輸，是為了跳得更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