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年間,冀州邢莊以西三里處,有座破敗的城隍廟。廟宇飛檐翹角早已被風(fēng)雨侵蝕得斑駁不堪,朱漆大門褪作灰白,唯有一對石獅子仍忠實地守著門口,眼珠被苔蘚半掩,仿佛在凝視著人鬼兩界的縫隙。
廟中陰翳處,住著一個地方鬼。此鬼生前是鄰鎮(zhèn)的書生,因夜讀時猝死未能入輪回,成了游蕩在陰陽縫隙中的存在。他雖為鬼魅,卻仍保持著書生的清秀面容,只是臉色蒼白如紙,指間總帶著墓土的涼意。最特別的是他腰間永遠(yuǎn)別著一把油紙傘——那是他生前趕考時母親所贈,死后化作通陰陽的法器。
每當(dāng)子時陰氣最盛,他便撐開那把泛黃的油紙傘。傘骨轉(zhuǎn)動間,他的身形漸漸透明,化作一縷青煙越過廟墻。邢莊的夜巡人總說,每逢月夜會看見一抹影子貼著墻根游走,像陣風(fēng)似的鉆入某戶人家的窗縫。
這鬼有個說不出口的癖好:專愛在夜深人靜時,潛入新婚夫婦的臥房。他會在帳外駐足良久,聽著紅燭爆開的細(xì)響,看著紗帳上交疊的人影。有時忍不住伸出半透明的手,輕輕拂過女子散在枕上的青絲。某次驚動了熟睡的新婦,她睜眼看見帳外飄蕩的蒼白面容,當(dāng)即嚇得昏死過去。自此邢莊傳出鬧鬼的傳聞,家家戶戶在窗欞系上桃木符。
唯獨莊西頭的刁寡婦不怕這些。她年方廿五,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靛藍(lán)襦裙,鬢邊總是簪著朵野白菊。三年前丈夫進(jìn)山采藥墜崖后,她便守著兩間茅屋過活。每當(dāng)鄰人竊竊私語說她命硬克夫,她只是抿緊嘴唇,把紡車搖得更急些。
七月十五中元夜,暴雨敲打著茅草屋頂。刁寡婦正對著昏黃的油燈補(bǔ)衣裳,忽見窗紙破洞處滲進(jìn)一團(tuán)黑霧。那霧氣在地面凝聚成白衣書生的模樣,腰間的油紙傘正滴滴答答淌著水。
“娘子莫怕?!惫頃碜饕荆曇粝耧L(fēng)吹過竹葉,“小生只想借檐下暫避暴雨。”
刁寡婦竟不驚慌,反將針線筐里的干布遞過去:“擦擦吧,鬼也會淋濕么?”
鬼書生怔住了。百年來,他是第一次被凡人當(dāng)做人來對待。
此后每夜子時,茅屋的破窗會被輕輕叩響。鬼書生帶來陰間的見聞:說忘川河畔的彼岸花開了又謝,說奈何橋上新來了個哭哭啼啼的秀才。刁寡婦則溫一壺粗茶,講陽間的瑣事:東市布莊來了新料子,后山的野棗今年結(jié)得特別甜。有時她會哼起幼時的歌謠,鬼書生就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靜靜望著她哼歌時輕顫的睫毛。
直到某夜鬼書生遲遲未至。天將破曉時他才匆匆現(xiàn)身,袖口沾著冥府的黑泥:“閻君命我去隴西勾魂,三月方歸。”
刁寡婦正在納鞋底的手頓了頓。針尖刺進(jìn)指尖,血珠洇在白布上像朵紅梅。她突然抬頭:“把你那傘留給我吧。”
鬼書生下意識按住腰間的傘:“此物非凡間之物...”
“你怕我?guī)е鴤闩芰藛幔俊钡蠊褘D眼波流轉(zhuǎn),竟有幾分嬌嗔,“日夜對著傘,便如見君面?!?/p>
鬼魂終究抵不過溫柔鄉(xiāng)。他解傘時再三叮囑:“切記不可撐傘行惡,傘破則法滅。”
待鬼書生化作晨霧消散,刁寡婦立即撐開油紙傘。傘面繪著的墨竹在月光下活了過來,竹葉沙沙搖動,她的身影漸漸淡去。她故意打翻窗臺上的陶罐,鄰屋的老嫗聞聲探頭,卻只當(dāng)是野貓搗亂。
“果真看不見...”刁寡婦喃喃自語,眼中閃過精光。
次日恰逢邢莊大集。刁寡婦撐著傘穿梭在人群中,聽見糖鋪老板正在夸口:“我這錢匣子裝了機(jī)關(guān),蟊賊休想打開!”她輕笑一聲,纖指穿過木匣,抓了把銅錢塞進(jìn)袖袋。經(jīng)過肉鋪時,又順手扯下半只吊著的熏鴨。
集市接連發(fā)生怪事:張記布莊的銀錢少了三百文,李屠戶的案板上豬蹄不翼而飛,更奇的是王寡婦的胭脂鋪里,最貴的那盒口脂竟憑空消失了。鄉(xiāng)民們議論紛紛,都說怕是來了狐仙。
刁寡婦初時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后來發(fā)現(xiàn)無人察覺,膽子愈發(fā)大了。她專挑生意紅火的店鋪下手,尤其愛看掌柜們對著空錢箱跳腳罵娘的模樣。有次在賭坊順走整錠銀子,聽著莊家嚎叫“剛才明明在這兒的”,她躲在傘下差點笑出聲來。
轉(zhuǎn)眼到了重陽節(jié),鎮(zhèn)上新開的銀樓前擠滿了選首飾的女子。刁寡婦捏著傘骨擠進(jìn)人群,相中了柜里一支金鑲玉蝴蝶簪。正當(dāng)她伸手探向展柜時,身后突然涌來看熱鬧的人潮。她慌忙躲閃,傘面“刺啦”一聲刮在貨架鐵釘上。
破口處漏進(jìn)天光,她的衣袖瞬間顯形一角。
“什么玩意兒?”伙計眼尖手快,朝虛空處猛抓一把——竟扯下一片飄落的糊傘紙。這下傘面破了洞,刁寡婦半截身子暴露在眾人眼前,懷里還抱著剛得手的金銀簪珥。
“抓賊?。 闭乒竦乃缓奥曊鸬昧荷匣覊m簌簌落下。
公堂上,知縣拍響驚堂木:“刁氏!你那隱身傘從何得來?”
刁寡婦咬死說是山里仙人賜的。知縣冷笑:“莫非仙人教你偷雞摸狗?”扔下火簽打了十大板。棗木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悶響中,她終于哭喊著吐出實情:“是...是城隍廟的鬼書生...”
知縣沉吟片刻,吩咐衙役:“且將這婦人收監(jiān),待那鬼差回來再做理論?!?/p>
深秋夜雨時,鬼書生風(fēng)塵仆仆歸來。袖中裝著新勾的魂牌,心里惦念著茅屋那盞暖燈。誰知推門不見心上人,只見四五個持符鏈的衙役撲來。他閃身化作青煙,聽見牢籠方向傳來刁寡婦的哭罵:“都是那死鬼害我!”
鬼書生踉蹌跌回城隍廟,發(fā)現(xiàn)神像前的供香全部折斷——這是陰司同僚與他割袍斷義的表示。他望著自己住了百年的角落,忽然發(fā)現(xiàn)梁上貼滿朱砂符咒。
當(dāng)夜知縣夢見城隍爺駕臨。神君赤面長髯,拍案怒斥:“區(qū)區(qū)小鬼竟敢私通陽間!爾等明日去廟西偏殿,尋得鬼軀釘入桃木釘便是!”醒來枕邊竟真有一根三寸長的桃木釘。
衙役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推開西偏殿破門,但見蛛網(wǎng)密布中露出一雙麻鞋——正是鬼書生平日所穿。桃木釘砸下的瞬間,整座廟宇回蕩起凄厲的哀嚎。那雙麻鞋漸漸滲出血跡,最終凝固成暗褐色。
次年春,發(fā)配邊疆的刁寡婦望著戈壁灘的月夜?;秀庇忠娔莻€白衣書生站在沙丘上,腰間的油紙傘輕輕旋轉(zhuǎn)。她踉蹌追去卻撲了個空,唯有懷中被摸熱的桃木小人掉落在地——那是她偷偷刻的、終究未能送出的心意。
而邢莊城隍廟的偏殿里,那雙釘著桃木釘?shù)穆樾肋h(yuǎn)留在了原地。每逢雨夜,守廟人總會聽見若有若無的嘆息,像在念著誰的名字,又像在悔恨不該將真心托付給貪婪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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