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憲印

濟南的清晨，總裹著一層薄薄的水汽。我常早起去趵突泉邊，看那三股水從池底冒上來，像剛從深夢里醒透的精靈，帶著股清凌凌的涼意。那水沾在指尖是涼的，湊近聞是只有老濟南才能聞到的松針的清香——他們說，這味道是泰山給的。

可不是么？濟南人喝了千百年的泉水，根子里都纏著泰山的脈。從地理上講，泰山是魯中山地的脊梁，山之陽是泰安，紅門石階上的香火能從山腳繞到玉皇頂；山之陰就是濟南，泰山北側的巖層像千萬條看不見的血管，把山巔的雪水、山腰的雨水、林下的露水都攢起來，順著石灰?guī)r的縫隙往下滲，滲過十幾里的溝壑，再從濟南的地底下涌出來，就成了趵突泉的“水涌若輪”，黑虎泉的“怒濤翻涌”，五龍?zhí)兜摹俺纬喝珑R”。我曾在南部山區(qū)柳埠鎮(zhèn)見過一眼山泉，石縫里淌出的水和趵突泉一個味道。當地山民指著遠處云霧里的輪廓說：“那是泰山的尾巴，咱這水，就是從尾巴尖兒流過來的?！?/p>

千佛山算不上高，卻最得濟南人偏愛。晨練的老人拄著拐杖往上爬，爬到“一覽亭”就歇腳，向北能看見大明湖的波光，往南望，天氣好的時候，泰山的主峰玉皇頂會浮在云海里，像一塊青黑色的玉。泰山從泰安往北走，到濟南就收了鋒芒，把陡峭的巖壁換成平緩的丘陵，把嶙峋的怪石換成披滿松柏的土坡，于是有了千佛山，有了英雄山，有了龍洞山。龍洞山的溶洞里有鐘乳石，水滴在石頭上叮咚響。導游說這水和趵突泉是同源，都是泰山的“乳汁”，滴了幾萬年，才滴出這滿洞的奇觀。

許許多多的文人，更是把泰山寫進了骨子里。杜甫登泰山時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后來過濟南，在歷下亭喝著泉水，杜甫又寫了“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想來他站在亭子里，往西看是大明湖的荷花，往南想是泰山的云海，頓覺這濟南的“名士氣”里，也藏著泰山的“豪邁氣”。曾鞏知齊州時，天天圍著泉水轉，疏浚趵突泉，修了“歷山堂”。他在《齊州二堂記》里寫趵突泉“其水冬溫，泉脈上奮，水涌若輪”，字里行間都是對這水的疼惜，可他沒明說這水的來歷，只在文末提了一句“泰山之北，其地多泉”，像是怕說破了，就少了份玄妙。

李清照是濟南的女兒，她的詞里多是“尋尋覓覓”的柔，可我總覺得，她骨子里有泰山的硬。她南渡后寫“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那股子氣，不就是泰山的氣么？泰山上的石頭，經了千百年的風吹雨打，也沒彎過腰。李清照的詞，就是濟南的泉水裹著泰山的石頭，柔里帶剛。辛棄疾也是濟南人，他寫“醉里挑燈看劍”，寫“氣吞萬里如虎”。他年輕時，從泰山腳下的四風閘村出發(fā)，闖金營、擒叛徒，那股子勇，不也是泰山給的么？泰山的松柏，長在石縫里也能參天；濟南的漢子，遇著難事也不低頭。辛棄疾的詞，就是泰山的松柏長在濟南的土地上，剛里帶柔。

我曾在秋天爬泰山，從紅門往上走，石階上落滿了楓葉，踩上去沙沙響。爬到中天門時歇腳，賣水的大娘遞給我一瓶礦泉水，說：“往北邊看，能看著濟南的大明湖呢?！蔽翼樦傅姆较蛲h處的天際線是淡藍色的，隱約能看見一片水光——那是大明湖。大娘說，泰安人常去濟南，濟南人也常來泰安，泰山是兩家的“老祖宗”，走再遠，也得認這個根。有一次我去曲水亭街，天上下著蒙蒙的小雨，街上的石板路縫里還滲著泉水，有老人坐在門口剝花生，見我背著行囊就笑：“從泰山來？快喝碗泉水茶，解解乏?！辈枋怯悯劳蝗乃莸?，鐵觀音的香里裹著松針的清香，喝下去，渾身的疲憊都消散了——原來泰山的累，能被濟南的泉水撫平。

濟南的冬天不冷，泉水是溫的，冒著白氣，像一層薄紗。我曾在黑虎泉邊見過一位老人，提著兩個大水桶打水，桶上的繩子磨得發(fā)亮。他說他打了四十年水，每天都來，“泰山的雪化了，泉水就更甜；泰山的雨下了，泉水就更足”，他指著南邊的天空說：“你看，今天泰山那邊沒云，泉水肯定清。”我順著他的手望，天空是湛藍色的，遠處的泰山像一道青黑色的屏障，安安靜靜地立在那里，守護著濟南的泉水，守護著濟南的人。

傍晚的時候，我常去大明湖的超然樓。樓亮燈的時候，金色的光映在湖里，像撒了一層碎金子。往南望，泰山的輪廓在暮色里漸漸淡了，卻又像從未遠去——它在泉水里，在千佛山的影子里，在老濟南人的話里，在文人的詩里。濟南人常說“泰山是咱的靠山”，不是說泰山能擋風遮雨，是說泰山的厚重，能讓濟南人心里踏實；是說泰山的生生不息，能讓濟南的泉水永遠流淌。

有一次，我在趵突泉邊遇到一個外地游客，他問我：“濟南的泉水為什么這么甜？”我指著南邊說：“因為它來自泰山。”他又問：“泰山離濟南這么遠，怎么會有關系？”我給他講了巖層的故事，講了文人的故事，講了老濟南人的故事。他聽完，端起一杯泉水喝了一口，說：“原來濟南的泉水里，裝著泰山的魂?！?/p>

是啊，濟南與泰山，從來不是兩座孤立的城與山。泰山是濟南的根，濟南是泰山的魂；泰山用泉水滋養(yǎng)濟南，濟南用溫柔包裹泰山；泰山的豪邁給了濟南骨氣，濟南的溫潤給了泰山柔情。就像趵突泉的水，永遠是泰山的饋贈；就像濟南的人，永遠把泰山放在心里。

夜深了，趵突泉的水還在冒，千佛山的燈還亮著，泰山在遠處的云霧里靜靜地守著濟南。我想，這大概就是最好的羈絆——一座山，一座城，血脈相連，生生不息。從過去，到現在，到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