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0月中旬，伊文思、法倫斯、詹姆斯頓與中國軍民在舟山的合影照片?！⌒氯A社發(fā)

查爾斯·佐敦(左)與老漁民陳永華。

浙江舟山東極島，夏日里游客絡繹不絕，這里不僅有迷人的海島風光，更藏著一段鮮為人知卻震撼人心的二戰(zhàn)往事。

1942年，日軍征用“里斯本丸”號客貨船押運1800多名英軍戰(zhàn)俘從香港返回日本，途經(jīng)舟山附近海域被美軍擊中，843名英俘遇難，384名英俘被當?shù)貪O民舍命救起。

這段珍貴過往的“打撈”，是多方齊心協(xié)力的成果。獲救者和救人者的后人，積極奔走、尋根溯源，為還原歷史全貌不遺余力；中國有關部門充分協(xié)調(diào)各方資源，為史料挖掘工作提供有力支持；社會各界人士也紛紛響應，以實際行動記錄、助力重現(xiàn)當時情景。

當年參與救援的漁民雖已全部離世，但這段佳話在東極島上代代相傳。南都記者多方采訪，聽漁民后人回憶先輩口述碎片里的那場生死營救，以及中英兩國人民延續(xù)至今的情誼。如今，中英兩國人民正以多種方式銘記歷史，讓和平與友誼的種子持續(xù)生長。有漁民后人向南都記者表示，“我們就是歷史的記錄者和見證者。”

生死營救

　　漁民來回劃小舢板救起384名英軍

在東極島主島廟子湖島深處，矗立著一座東極歷史文化博物館，8月旅游旺季，博物館負責人梁銀娣以略帶舟山口音的普通話，講述著83年前舟山東極島漁民一次次劃著小舢板，沖入槍林彈雨，勇救英軍戰(zhàn)俘的壯舉。

據(jù)史料記載，當時1800余名英軍戰(zhàn)俘被關在日軍武裝運輸船“里斯本丸”號船艙，從中國香港前往日本?！袄锼贡就琛碧栐跂|極島海域被美軍魚雷擊中，日軍為防止戰(zhàn)俘逃跑，先是用木板、帆布將他們封死在船艙，當戰(zhàn)俘們破門而出跳海逃生時，日軍又瘋狂掃射。

梁銀娣是土生土長的東極島青浜人，她的外公當年也參與了這場海上營救。她說道:“從小我總能聽到家人講述這段救援故事。那時，外公有4個兄弟，共有兩條船，因一艘小船只能救五六人，他們只能冒險一趟趟來回運送。當天風急浪高，劃船頗為吃力，但沒有一個人放棄救援?！?/p>

已在舟山沈家門定居30余載的張彩菊，至今仍會時常想起公公提及的東極島祖屋后那片海域。

張彩菊的公公林阿根也是當年參與“里斯本丸”號海上救援的中國漁民之一。2020年8月，林阿根離世，至此，參與救援的漁民已全部不在人間，“那時漁民生活很窮，救人的小船全靠人力劃槳，來回一趟要4個小時?！?/p>

“他都不知道自己來回了多少趟，一共救了多少人，他和其他漁民一直搜救到海面上沒發(fā)現(xiàn)人了才結(jié)束。還有一些英國人來不及救上來，就被退潮卷走了，公公對此一直耿耿于懷?！睆埐示照f。

當年參與救援的漁民胡克順的兒子胡亦芳的父親曾告訴他，被救上來的英軍戰(zhàn)俘，多數(shù)人被安置到他外公家旁邊的廟里?！澳菚r家家戶戶漁民都很窮，口糧有限，他們就拿出自家種的農(nóng)作物給英軍戰(zhàn)俘，包括地瓜和玉米等，還有漁民把自己的衣服給英軍戰(zhàn)俘穿?！?/p>

最終，843名英俘遇難，384名英俘被漁民舍命救起。

　　揭露暴行

　　英軍被漁民轉(zhuǎn)移逃過日軍轟炸后公布真相

然而，日軍并不打算放過這些英軍戰(zhàn)俘。就在營救和收留英軍戰(zhàn)俘的第二天，幾架日本飛機飛到沉船海域投彈轟炸。幸運的是，在日軍嚴密監(jiān)視下，仍有3名英國人被村民合力藏起來并成功轉(zhuǎn)移。他們分別是海軍中尉法倫斯、香港煙草公司的伊文斯和外交官詹姆斯頓。

他們隨后在中國軍民幫助下被安全轉(zhuǎn)移到象山，并輾轉(zhuǎn)到達重慶，期間通過廣播公布了“里斯本丸”號沉沒的真相，揭露了日軍虐待俘虜?shù)谋┬小?/p>

2005年8月18日，英國老兵查爾斯·佐敦攜妻子和兩個兒子及兩位遇難者家屬來到東極島，在“里斯本丸”號沉沒的海面拋下鮮花祭奠亡靈。他與當年參與救援的漁民陳永華深情相擁的瞬間被定格。

83年過去了，“里斯本丸”號的故事并未被歲月遺忘。梁銀娣告訴南都記者，關于“里斯本丸”號的救援故事，在東極島上代代相傳、口口相頌。作為參與營救的漁民后人，同時也是東極鎮(zhèn)政府的工作人員，她自2003年便開始從事“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的歷史文化研究工作。

梁銀娣說，自己曾與近百位當年參與救人的漁民深入交流，聽他們親口講述救人的情景?！霸绞巧钊肓私膺@段歷史，就越覺得自己有責任把它守護好、講下去。二十多年來，我一直懷著很深的感情來做這件事?！?/p>

2009年7月23日，東極歷史文化博物館開館。位于二樓的“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展館，是目前國內(nèi)唯一以“里斯本丸”號事件為主題的展館，梁銀娣不僅是博物館的負責人，還兼任了講解員的工作。

沿著館內(nèi)狹窄的木梯步上二樓，近200平方米的“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展館映入眼簾。英軍戰(zhàn)俘使用過的飯桶、臉盆、藥罐、油燈、餐具，以及他們臨走時留下的瓷磚、木梯等物品，都被精心保存于此，成為那段崢嶸歲月的重要實物見證。

　　打撈往事

　　紀錄片導演找到九旬幸存者與最后在世漁民

“我想竭盡所能，把‘里斯本丸’號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绷恒y娣向南都記者表示，雖然當年參與救援的漁民都已離世，但他們身上勇敢和善良的品質(zhì)永遠不會過時。

據(jù)胡亦芳回憶，2019年10月，有14位年過耄耋的英國人遠渡重洋，來到舟山東極島紀念先輩，他們是“里斯本丸”號運載的英軍戰(zhàn)俘后人，而胡亦芳等多位救人漁民后人，也與他們有了一場跨越時空與國界的會面。

這群來自英國的老人中，有的已是白發(fā)蒼蒼，有的需要輪椅代步。然而，即便路途遙遠、舟車勞頓，他們依然來到舟山，只為親眼看看這片先人長眠的海域。

胡亦芳感慨道，他永遠都無法忘懷當時那一幕，有位老人緊緊地攥住他的手，對他說道:“你們的父親，才是真正的英雄。”

現(xiàn)在，胡亦芳常常將這些故事講給孫輩們聽。“我們就是歷史的見證者。我要告訴我的孫兒、孫女:你們的阿太，我們的祖上，在大海里勇敢地救起了很多英軍戰(zhàn)俘?！?/p>

這段珍貴歷史的“打撈”，是多方齊心協(xié)力的成果。

其中，紀錄片電影《里斯本丸沉沒》的導演方勵是推動這段歷史傳播與銘記的關鍵人物之一。

他耗費近十年時間，調(diào)研并制作紀錄片，不僅廣泛采集口述歷史，還拜訪沉船事件中遇難與幸存的英軍戰(zhàn)俘家屬，從他們的講述中拼湊出歷史的碎片。

此外，方勵找到了當時仍在世的九旬高齡幸存者威廉·貝寧菲爾德和丹尼斯·莫利，以及最后一位在世的中國救援者林阿根。

盡管三位老人在影片上映前溘然長逝，但他們的講述成為紀錄片中無可替代的珍貴史料，讓那段歷史更加鮮活、立體。

歷經(jīng)83載歲月洗禮，中英兩國人民的情誼在一代代人的交流中，不斷延續(xù)，并煥發(fā)出新的生機?！　　　?/p>

　　情誼傳承

　　英軍后人再次來到中國與漁民后人互送畫作

2023年9月，英軍戰(zhàn)俘后人格雷厄姆·薩克斯比贈送的畫作《里斯本丸沉沒》通過多方委托，交到參與營救漁民的后人梁銀娣、吳小飛等人的手中。

當談及贈畫的初衷，薩克斯比表示，當年，他的父親落水后并沒有直接被舟山漁民們救起，而是被帶到了日本神戶的戰(zhàn)俘營，但他毫不懷疑，是中國漁民勇敢救援并發(fā)現(xiàn)了日軍的暴行，最終讓他的父親得以幸存。

當梁銀娣與吳小飛收到這份饋贈后，以舟山漁民畫特有的粗獷筆觸創(chuàng)作《東極島之春》作為回禮。畫作中，忙碌的漁村里，漁民們正在修補漁網(wǎng)、晾曬魚鲞。

“通過《東極島之春》，我們想向格雷厄姆·薩克斯比展示現(xiàn)在舟山漁民的幸福生活，也祝福他一切安好，歡迎他來舟山旅游?！眳切★w說。

今年5月，18名“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英軍戰(zhàn)俘后人再次來到中國，參加東極漁民營救英俘紀念碑揭幕儀式。

標有“大愛無疆　海岳流芳”的紀念碑在青浜島上巍然矗立，碑體左側(cè)以中英雙語鐫刻著“里斯本丸”號營救事件中東極漁民搭救英軍戰(zhàn)俘的銘文。

“觸摸紀念碑的那一刻，我無法用語言形容當時的心情，我終于可以告慰父親，他的心愿實現(xiàn)了——東極島漁民的壯舉將被永遠銘記和傳頌?！眳⒓踊顒拥囊幻袄锼贡就琛碧柎掖嬲呒覍俦硎?。

梁銀娣介紹說，在紀念碑落成的同時，有關部門也同步在舟山市圖書館推出“跨越海洋的握手——里斯本丸事件圖文展”。展覽通過還原沉船場景、觸控屏展示幸存者名錄等數(shù)字化手段，打造沉浸式敘事場域。

近年來舟山當?shù)剡€與英國帝國戰(zhàn)爭博物館等機構(gòu)成功破解日軍違背《日內(nèi)瓦公約》證據(jù)及美軍潛艇攻擊記錄等境外文獻采集難題，為還原歷史真相提供了堅實的依據(jù)。同時還大力推動了口述史記錄的規(guī)范化工作。

主筆:南都記者 張倩寒

采寫:南都記者 楊苓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