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嘗詔畫工張僧繇寫師像。僧繇下筆,輒不自定。師遂以指剺面門,分披出十二面觀音。妙相殊麗,或慈或威。僧繇竟不能寫?!段鍩魰肪矶秾氈径U師》
如果把人物寫作比喻成畫像,每一個以蘇軾為對象的寫作者想必都曾面臨張僧繇的困境。寶志禪師劃開臉皮,露出觀音十二面,有“千古第一文人”之稱的蘇東坡又何止十二面?從沒有人像他那樣多才多藝,在諸多領(lǐng)域留下海量且非凡的文字,而命運的每一次打擊也都塑造了他的一次新生。在44歲寫給李之儀的回信里,他說:“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逼渥晕艺J知在時過境遷中不斷更新,即使同代人也難以明辨。
蘇軾的諸多成就中,文學(xué)和藝術(shù)堪稱兩頂桂冠,藝術(shù)則又可以細分為書法與繪畫——當中尤以繪畫一項對后世的影響最為深遠。簡言之,他創(chuàng)立的“文人畫”賦予了中國繪畫全新的意義,徹底改變了其接下來近千年的走向,并重新建構(gòu)了中國乃至東亞繪畫鑒賞的知識體系。作為一名藝術(shù)史作者,我無意為蘇軾立傳,也自知無力呈現(xiàn)東坡完整的一生和豐富的面相,初心只希望能得當中一面之仿佛而已??v然已盡量縮小了范圍,現(xiàn)有信息量之龐雜仍令我深切同感于張僧繇的“輒不自定”,卻也幸運地于曲折縈回的研究過程中探尋到些許幽暗角落,所得竟亦不淺。
眾所周知,蘇軾不僅是一位杰出的畫家(擅畫枯木竹石,據(jù)他自評已入“神品”),更是一位偉大的鑒賞家兼畫評人。然而鑒于他少得可憐的傳世真跡,諸君眼前的注定不是一本專注講述蘇軾自身畫作的書。這也并非是一本蘇軾畫論文字的合輯——那樣做或許可以拼湊出一張撼人的東坡面目,卻只能夠拿來供人瞻仰膜拜。如何才能穿透面目莊嚴,抵達內(nèi)心幽深,窺見那跌宕人生孕育的靈魂而非跌宕本身?雖然不可避免地要大量談及蘇軾論畫的精彩觀點和天才創(chuàng)造,我在這本書里更多關(guān)心的是,這個對后世影響至深的文人畫創(chuàng)始人是如何煉成的:是誰帶領(lǐng)他進入繪畫的世界?哪些畫作曾令他動心?他偏愛哪些畫家,有哪些個人的收藏,它們又從哪里來?他讀過的書、走過的路、遇到的人和事是如何深刻影響他的看畫方式、評鑒標準以及收藏理念?反過來,他又在論畫的文字里寄托了多少難以直言的心事?這些問題的線索散落在蘇軾及其前后數(shù)代人浩如煙海的詩文、尺牘、筆記之間,藏匿于傳世的名作與無名者當中,我以為只有找到并正確解讀了它們,才可以說走進了蘇軾的繪畫世界。
“東坡之眼”這個主書名,總結(jié)自蘇軾的原話。那是紹圣元年(1094)三月或四月的一個晴天,蘇軾在定州官府內(nèi)涼曝書畫,邀請了幾位同僚前來欣賞,并將其中一件畫作贈予了他的忠實追隨者、時任簽判的李之儀。李當即作了一首長詩道謝(原詩已佚),蘇軾次韻了一首,題為《次韻李端叔謝送牛戩〈鴛鴦竹石圖〉》。從這首詩里,你可以感受到蘇軾對一個正直后輩的語重心長,窺見他極大的閱畫量和由此煉就的超凡眼力,以及體會到在烏臺詩案過去那么多年后,這個飽經(jīng)憂患的老人仍是多么習(xí)慣并擅長用談?wù)摾L畫的方式來規(guī)避針砭時局的風(fēng)險。
聞君談西戎,廢食忘早晚。
王師本不陳,賊壘何足刬。
守邊在得士,此語要而簡。
知君論將口,似予識畫眼。
金人崛起前,宋朝北與大遼的盟約穩(wěn)固,戰(zhàn)事集中在西線,有志者幾乎都夢想定策西戎,立不世之功。李之儀此前一度在西北幕府任職,彼時身在定州,仍日夜與蘇軾討論攻守西線的戰(zhàn)略。雖然早年也曾有率軍平定西方的理想,58歲時的蘇軾卻更認同《春秋穀梁傳》里說的“善師者不陳”。但他還是對李之儀給予了肯定,稱他的“論將口”滔滔不絕,所論亦精辟獨到,就像自己的“識畫眼”一樣??粗矍坝跊鲲L(fēng)中舒卷的無數(shù)卷軸,蘇軾指了指墻壁上一件畫作,進一步闡述自己的觀點。
笑指塵壁間,此是老牛戩。
平生師衛(wèi)玠,非意常理遣。
愬君定何人,未用市朝顯。
置之勿復(fù)道,世俗固多舛。
今天沒有一件歸于牛戩的畫作傳世,《圖畫見聞志》和《宣和畫譜》對他的介紹也都相當簡略。蘇軾則稱無聞的牛戩師從衛(wèi)玠,落筆合乎畫理,造詣不凡。今世皆知唐人李愬為名將,可即使沒有“雪夜襲蔡州”的一戰(zhàn)成名,也不能改變他具備蓋世將才的事實。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無須以世俗的成功與否來證明,因為“世俗固多舛”,而成功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偶然。自哲宗親政以來,新黨大有復(fù)萌之勢,蘇軾嗅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加重了勸誡的語氣,也不由想到了自己接下來的人生。
歸去亦何須,單車度殽澠。
如蟲得羽化,已脫安用繭。
家書空萬軸,涼曝困舒卷。
念當掃長物,閉息默自煖。
此畫聊付君,幽處得小展。
新詩勿縱筆,群吠驚邑犬。
時來未可知,妙斫待輪扁。
進取不必刻意,歸去亦當如是。殽澠雖稱險要,一人一車就可以通過;蟲已羽化成蝶,又要繭房何用?當一個人完成了自身精神的超越,世俗的成敗榮辱都不能困擾于他??蔀槭裁慈詫也氐娜f軸字畫戀戀不舍呢?蘇軾將這幅牛戩畫作贈予李之儀,既是勸導(dǎo)后輩,亦是一次斷舍離。他最后再次告誡李之儀謹言慎行,耐心等待屬于他的時機。沒過幾天,一道圣旨由東京抵達,蘇軾被罷定州任,責知英州,開啟了他的第二次流放。不似15年前在湖州時的倉皇失措,這一次蘇軾早有預(yù)感,也真正做到了置死生榮辱于度外。他在《英州謝上表》里寫下“瘴海炎陬,去若清涼之地”——熟讀《莊子》的他或許想到了《大宗師》中的那句“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如果把天地看成巨大的熔爐,將造物者視作技藝高超的鐵匠,又有何處去不得?放在蘇軾的身上,此生經(jīng)歷的種種曲折又匯成三昧真火,炙烤出他那如炬的雙眼。當我凝視他的瞳孔,在那些原本要找的東西外,也看到了他的一生。
蘇軾與繪畫的緣分始于出生之前。他那個嗜畫如命的父親早年曾收得一幅《張仙像》,每日對之焚香禱告,后來果然有了蘇軾。少年時期的蘇軾浸潤于蜀地悠久的繪畫傳統(tǒng)和家族濃厚的藝術(shù)氛圍中,很早就閱畫無數(shù)。本書前四章的首要目標便是著力揀出蘇軾的早年所見。然而我們對這部分的了解主要來自蘇軾中晚年的回憶和觸景生情,寫作中不可避免地要穿插進他人生的不同時期——尤其是他有大量空閑品評所藏、追憶往昔的貶謫時光。因此畫雖然大多是早年所見,文中呈現(xiàn)的境遇和感悟卻是后來的,更多采取了一種今昔對照的視角。
出仕后至烏臺詩案前的蘇軾宦游東西,結(jié)交群彥,親見了殘留各地的古人遺跡,飽觀了王公貴戚士大夫們的珍藏,大大擴充了眼界。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和黃州五年的反思,蘇軾的眼界又沉淀為自身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內(nèi)化進精神的內(nèi)核。這一階段對蘇軾影響最深的,要數(shù)王維、吳道子的巔峰之作,以及他與北宋繪畫大師文同的交往。本書第五、六章分別從他與王、吳兩位唐代大師以及文同的“邂逅”展開,隨著時間線逐漸拉長,初見時的震撼升華為朝夕相處后的心領(lǐng)神會,深刻影響了他所有形式的創(chuàng)作甚至處世態(tài)度,并在他的后代身上得到了延續(xù)。
最后三章選取了中國畫中常見的三種意象——貶謫山水、馬畫、田園山水,對應(yīng)了貫穿蘇軾人生后三十年的三對主要矛盾。
第一對是“江湖與廟堂”的矛盾。廟堂即在朝為官,江湖易誤解為歸隱,事實上它源自范仲淹說給謫守巴陵郡的滕子京的“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指的是為官在外。北宋一朝,士大夫們大都數(shù)次身居廟堂,亦頻頻遠放江湖。蘇軾的朋友如王詵、宋迪都是山水名家,他們將在外所見的風(fēng)景描繪成圖,這些畫作成為有相似遭遇者共同消解煩憂、寄托幽意的情感媒介,也開創(chuàng)了一項重要的中國山水畫傳統(tǒng)。
第二對為“進取與退守”的矛盾。身處第一對矛盾里的人們?yōu)榇髣莨鼟?,無論居廟堂、處江湖都出于被動,即使自請外任也總是無奈之舉。此間的情感于蕭瑟幽怨中透出寧靜剛強,沉郁卻單純。相比之下,處于第二對矛盾中的人們試圖做一些主動的抗爭,卻往往不能如愿,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此間的心跡曲折深邃,既然難以明言,便轉(zhuǎn)而借馬喻人。古來佳士常被比作良馬,馬的肥瘦也是國力強弱的象征。由此誕生的馬畫傳統(tǒng)經(jīng)杜甫對曹霸、韓幹等唐代大師的書寫,得到后世文人的關(guān)注,又在蘇軾兄弟及其門人對李公麟馬畫的唱和下,得到了最為生動且豐富的演繹。他們猜測畫中馬的心事,共情御馬立仗的遭遇;他們憂心宋帝國的未來,追懷汗血來朝的時代。
第三對即“想歸去與歸不去”的矛盾。一個人受夠了江湖廟堂的來回,進取退守的糾結(jié),總會產(chǎn)生徹底離開的念頭。蘇軾生性熱愛恬淡的鄉(xiāng)居生活,若非父親的積極推動,他完全可能像他的祖輩們那樣做一名隱士。出蜀入仕后,他的腦海中時?;仨懱諟Y明的那聲“田園將蕪,胡不歸?”,這個聲音在宦海沉浮中變得越來越響。自元祐還朝后,黃岡的東坡雪堂、嵩洛的修竹清波、陽羨的牛羊返照、會稽的萬壑爭流,都變成了他觸不可及的夢想,只能靠郭熙、李公麟等人的畫作望梅止渴。等到他踏上北歸之途,真正有了選擇的自由,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當我們形容一個人永遠離開了,常會用“閉上了雙眼”。這是因為人的全身上下,眼睛最能傳神,也是精氣所聚。《晉書》記載繪畫大師顧愷之每作人物,常常數(shù)年不點睛,人問其故,他說:“四體妍蚩,本無闕少,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薄饵S帝內(nèi)經(jīng)》則說:“五臟六腑之精氣,皆上注于目而為之精?!辈⒎浅鲇谑孪仍O(shè)計,終了全書我才意識到,終篇以蘇軾在常州離世收尾,最早寫的開篇也是由蘇軾離世前在常州涼曝書畫回溯。大概真的像某個春晚小品說的那樣,人的一生不過是眼睛的一睜一閉。在蘇軾閉上雙眼前,或許也曾回閃了過去的66年。
為了寫這本書,我從21年底展開了有計劃的閱讀。寫作開始后,每完成一篇都有智力過度拉伸的精疲力竭之感。面對如蒼天巨樹一般的蘇軾,雖然我之所志僅在一葉,寫作過程中卻不斷得到確認:想要做到傳神,勢必要回到依托的枝丫,運送水分的軀干,汲養(yǎng)的根系,甚至是整片土壤——以及更重要的——再從土壤返還根系、軀干、枝丫,最后回到那一葉。因為我發(fā)現(xiàn)蘇軾的藝術(shù)觀念幾乎同時體現(xiàn)在他政治、學(xué)術(shù)、文學(xué)上的見解,甚至是做人、飲食、養(yǎng)生的方式。33歲時完成此書,我不僅沒有突破張僧繇的困境,反而愈加認識到它的無解,卻也丟掉了先前的“輒不自定”??鬃诱f“吾道一以貫之”,相比包羅萬象,更重要的是找到那個象外的“一”。一片樹葉,也可以是整個世界。
本文為《東坡之眼:蘇軾的藝術(shù)精神與繪畫世界》(金哲為 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5年7月版)序言。
來源:金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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