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與婁師白合影

正式拜門之后，我和老師的感情逐漸親密起來。我對尊師之道的理解，認為師徒如父子，所以我對老師是畢恭畢敬的。尤其是這位72歲高齡的大名家，對我熱心教導，使我非常感動。只要是老師吩咐的事，我一定盡力去辦，而且總要辦得好，務必使老師滿意。我認為這樣才能增進同老師的感情，從老師那里學到更深的技藝。我想趁老師衰年健在之時，抓緊時間盡量多學幾手，希望能夠比較全面深入地繼承他老人家的藝術技巧及創(chuàng)作方法。從這點出發(fā)，我和老師相處25年之久，彼此無隔閡。所以能如此，一是齊老喜歡我的所謂少年老成，沉默寡言，學而不倦。他看我無急于成名成家的追求。

▲1938與恩師齊白石（出席劉冰庵拜師會后合影， 前排右二為齊白石，前排右一為婁師白）

我有一種個性，凡是有客來訪老師，我就自覺地退出室外，和師弟妹們在院子里玩，非老師呼喚不入。老師說，早年他在胡沁園家做門客，也是這樣。二是我崇拜老師的藝術，踏踏實實、亦步亦趨地虛心學習。這種態(tài)度，使得我和老師不僅在業(yè)務學習上沒有矛盾，日常生活中也很少有矛盾。即或有時有不同的意見，我也盡量克制自己。如磨墨理紙、制色調膠等事，原本都是老師的姨太太胡寶珠的事（她患有極嚴重的哮喘病）。自我拜門之后，這些事就逐漸由我代做。當然，這也是弟子應該做的。又如迎送客人、開關大門，我在他家時，也由我代替老師去做。同時，傳達、送信、購貨、找人等，也都成為我應做的事了。就是到南紙店結算稿酬，我也是不可少的一員。

▲1939與恩師齊白石（參加齊家婚禮做伴郎，后排左三為齊白石，二排右三為婁師白）

在這些瑣事之中，最艱難而又危險的一件事，是我替老師去日本憲兵隊打官司。經(jīng)過是這樣的：1937年日寇侵略華北，北平淪陷后，齊老在石駙馬大街買了一所房子，是給他的四兒子齊良遲的。這所房子里住著一個“韓國”人，據(jù)說是賣“白面”的。齊老要他搬家。這人不但不肯搬，連房租都不愿給，還唆使日本憲兵隊傳齊白石去打官司。我記得那時日本憲兵隊是在西城兵馬司。對這件事我緊張得要命，但是為了老師，我只好硬著頭皮代他去。由于我在北京美術學校上學，認識幾個日本教員，也學會說兩句日本話。我到日本憲兵隊說明了情況，還算好，事情講清楚后，沒有鬧出什么大亂子來。

▲齊白石為婁師白題寫齋號“老安館”

老師要我做的許多事情之中，我最喜歡的是陪老師出門赴宴、看戲。因為這樣的活動，能使我有機會見到一些社會上的名流，如羅敷庵、張伯英、陳半丁、汪藹士、蕭龍友、施今墨等，使我在應對方面增長一些見識，也領略了一番所謂名士派的作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又常見到徐悲鴻及其夫人廖靜文、李可染、蔣兆和等。新中國成立后，又得見艾青、黃苗子、郁風、黃胄，以及黃琪翔、羅隆基等。老師要我做的事，其中有一些瑣碎的事，本不一定需要我去做，但是老師既囑我去做，我也就擔當起來。如1934年夏，那時盜匪猖獗，搶劫事件屢見不鮮。老師為了加強門戶管理，要在他住的三間北房的廊子上和作為貯藏室的東廂房外，加一道鐵柵欄，這項工程自然落到我的身上。因為我的父親是搞工程的，與建筑行業(yè)聯(lián)系較多，從買料到施工，我們父子忙了三個多月，才告竣工。從此，
“鐵柵屋”就成為老師在畫上題跋的一個名詞了。

▲1956與恩師齊白石（祝賀齊白石96歲生日，前排左起為婁師白、葉淺予、王雪濤，吳一舸，二排右起為劉開渠，吳鏡汀、陳半丁、齊白石、老舍、王朝聞、胡潔青、郭秀儀、后排左起為曲則成、秦仲文、惠孝同、陳緣督、徐燕孫、王曼碩、吳作人、李可染、華君武、蔡若虹）

又如，齊老的子女長大了，需要添置三間瓦房，從設計圖紙、準備材料到施工完畢，也全是我們父子奔跑的。經(jīng)辦這些雜務事情，老師是付錢的，但是他年高容易忘事，我也不好意思向老師算細賬，只有多退，沒有少補。當時我是這樣想：“有酒肉先生饌，有事弟子服其勞?！背酥?，每年“三節(jié)兩壽”必須送上四色厚禮，以示尊師之意。但是老師也不虧待我。每逢年節(jié)過后，總要畫一兩張畫送我，師徒感情是深厚的。有一年，師妹良憐輟學，我為良憐補習了一年的功課。老師認為我很勤勞，就撿出一幅裱好的山水畫，上面題有“江上青山樹萬株，樹山深處老夫居，年來水淺鸕鶿眾，盤里佳餐哪有魚”的詩句，把這幅畫送給我，并在畫上另加兩行題跋，大意是：少懷弟為良憐補課年來辛苦，撿此贈之。（因這幅畫在“文化大革命”中已經(jīng)遺失，故只記其題跋大意，今若有人拾得者，我愿以厚禮收回。）

▲1982年為齊白石掃墓（前排左一起：李苦禪、李可染、吳祖光、新鳳霞、婁師白、許麟廬、盧光照、郭秀儀。）

1936年，四川軍閥王纘緒邀請齊老去蜀一游。老師擬就此讓胡寶珠回川探親掃墓，因而慨然允諾。那時老師在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任課，要我替他到該校代課，并要我給他管家。其實他的外孫鄧平山就住在他家，家中還有個女傭人。但老師還不放心，一定要我住在他的外間畫室里。這使我很為難，我認為管家的事不好辦，老師卻再三要我做。我建議老師明確規(guī)定每日菜金和每月日常開支的數(shù)目，并請他在除我住的兩間畫室之外，全院門窗箱柜一律貼上封條，以便看管。關于代課的事，因齊老去四川要住個長時間，藝專的學生都不愿意他走，因此商量了這個辦法。老師臨行前，把每周上課的畫稿都交給了我，詳細地講給我聽，并要我反復臨摹，使我比其他學生先學一步。他又帶著我一起到藝專教室里上了兩次課，這就使我代課時能夠心中有數(shù)。他叮囑我，上課時如果學生不問怎么畫，你就看著他們去臨；如果學生問，你就畫給他們看。當時在校的同學有肖瓊、盧光照、謝時尼、劉琢等。老師去四川以后，我在“鐵柵屋”內整整住了五個月之久。老師從四川返京，對我完成任務的情況很滿意，于是把他最得意的一張八尺對開的大幅殘荷（這幅畫原是參加法國博覽會的作品）贈給我，并且送給我父母一匹川綢，作為對我們全家的答謝。

▲1941與恩師齊白石（做為見證人，參加立胡寶珠為繼室及南北方子女財產(chǎn)分家儀式后合影，前排右四為齊白石，二排右一為婁師白）

還有一件事。當齊老的夫人陳春君在原籍去世一年后，老師曾和我說，姨師母胡寶珠帶病服侍他多年，相當辛苦，也生了這么多兒女，眼看兒女都長大了，想把姨師母立為繼室，將來也好載入家譜。并且趁著齊老健在，把南方老家置的田地房產(chǎn)和北方保留的書畫財產(chǎn)給兒女們分了，日后免得南方、北方兄弟之間有麻煩，讓我參加意見。對老師的家務事我認為難辦。南方的師兄弟，我見過子貞、子如和師姐菊如，當時他們的年紀都有四五十歲；而北方的師弟妹，年紀最大的不過20歲，南方的田地財產(chǎn)，北方的子女又如何能去管呢？曾建議老師，不如南方的財產(chǎn)歸南方的子女，北方的財產(chǎn)歸北方的子女更好。后來，齊老在西長安街“慶林春”飯莊請了三桌客，作為立繼扶正儀式，并拿出老師親筆寫的分關（分家單），請來賓在上面簽字蓋章作為證人。證人之中，以我年齡最小。事后，老師把單子交給我，送去照相制版，印了百十張。除齊家子孫各執(zhí)一份外，凡參與證明者均各發(fā)一份。后來，白石老師于1957年逝世，其子孫把他的一部分遺作獻給人民政府。文化部為了獎勵白石子孫的義舉，給他們頒發(fā)了25000元獎金。這時我又被找來協(xié)助處理這筆錢，解決了南北兩方面師兄弟之間的爭議。這是我參與齊家的一項大事，也是對老師死后的一次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