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提抗戰(zhàn)中的大學西遷

陳平原

朋友發(fā)來我刊于《光明日報》2015年8月25日的《戰(zhàn)時中國大學的風采與氣象》,說那文章寫得好,問能否再接再厲。5000多字,講這么個重大話題,只能點到為止。而文章結尾這段話,值得再次引用:“抗戰(zhàn)期間,中國大學不僅沒有潰敗,還發(fā)展壯大,此舉放在整個中國教育史乃至世界教育史上談論或炫耀,都毫無愧色。此乃中國現(xiàn)代大學史上最艱難但也是最意氣風發(fā)的時代,其理想與情懷是后來者所望塵莫及的。如何描述此等奇跡?單靠冷冰冰的數(shù)字或教科書式的總結,很難體現(xiàn)我的敬畏、緬懷與景仰,于是,不揣冒昧,以文學性的‘風采與氣象’為題,希望讀者能心領神會?！?/p>

那篇文章的思路及材料,基本來自10年前出版的專著《抗戰(zhàn)烽火中的中國大學》。今年是抗戰(zhàn)勝利80周年,北大出版社問我要不要出增訂版,我猶豫了兩天,最后謝絕了。但這不等于10年間,我擱置了此話題。相反,每次到各高校演講,只要對方有意愿,我都會選《抗戰(zhàn)烽火中的中國大學》,或者在相關講座中,插入一大段大學西遷的故事。不是因為偷懶,而是認準我有義務為年輕一輩講述那個激動人心的時代,以及我理解的大學精神。

這樣扣人心弦的故事,古代中國從來沒有,同時期歐美各國也談不上——那是因為,美國遠在天邊,不太受戰(zhàn)火影響;英國雖被轟炸,國土未被入侵;法國全境被占領,大學無處可遷;唯有蘇聯(lián),在衛(wèi)國戰(zhàn)爭中同樣存在大學內遷的現(xiàn)象。每回登臺演講,我喜歡引《抗戰(zhàn)烽火中的中國大學》“緒言”中的一段話:“抗戰(zhàn)中,大批中國大學內遷,其意義怎么估計也不過分——保存學術實力,賡續(xù)文化命脈,培養(yǎng)急需人才,開拓內陸空間,更重要的是,表達了一種民族精神以及抗戰(zhàn)必勝的堅強信念?！?/p>

今年也不例外,3月在重慶大學、重慶師范大學、武漢大學,5月在廈門大學,我都曾專門講述或部分涉及抗戰(zhàn)中的大學西遷。

貴州省委宣傳部出品5集歷史文獻紀錄片《西遷壯歌》,我擔任學術顧問和采訪嘉賓。為此事,我重新翻閱相關史料,除了浙江大學出版社刊行的若干浙大西遷圖書,我更欣喜讀到了《浙江大學在遵義·檔案綜述》與《浙江大學在遵義·要事紀略》。兼及西遷大學與在地學者的眼光和趣味,那樣方能更好地呈現(xiàn)此五彩斑斕的“壯歌”。編導到我家溝通,以為我熟悉浙大在遵義,很可能不了解大夏大學在貴陽,看我搬出一大摞圖書,包括《大夏大學編年事輯》《大夏文萃》《王伯群與大夏大學》《大夏大學:90年90人》等,還有《抗戰(zhàn)貴州文錄》《抗戰(zhàn)貴州圖錄》等,一下子愣住了,連稱“找對人”了。

《西遷壯歌》的編導,此前邀我參與紀錄片《陽明悟道》的制作,這回再續(xù)前緣,我馬上翻出1940年8月1日竺可楨校長在浙大建校紀念會上的講話稿:“昔陽明先生貶竄龍場,遂成‘知難行易’之學說,在黔不達兩年,而聞風興起,貴州文化為之振興。陽明先生一人之力尚能如此,吾輩雖不及陽明,但以一千師生竭盡知能,當可裨于黔省?！庇赏蹶柮鞯馁F州悟道,轉到浙大等的西遷故事,冥冥之中,似有某種關聯(lián),鏡頭前我略加發(fā)揮,編導拍手稱快。

每次到西部講學或游覽,我總會努力尋訪、考察抗戰(zhàn)中西遷大學的遺址。今年3月重慶講學,想看看抗戰(zhàn)中國立中央大學及復旦大學的遺址。目的不是找資料寫論文,而是緬懷與致敬。北碚夏壩的復旦大學紀念館讓我感動,而位于沙坪壩松林坡的國立中央大學遺址,其立碑及保護的狀態(tài)很不理想,則讓我感嘆噓唏。回來后,我撰寫了小文《松林坡應該有座紀念館》。此文在《解放日報》3月30日刊出后,若干公眾號轉發(fā),引起關注。據南京大學官微報道,4月8日下午,南大校長帶隊到重慶大學調研,與重大書記、校長座談,“雙方圍繞共同推進中央大學西遷歷史宣傳、舊址保護、紀念館建設及共建研究院等事宜以及新工科建設、人才培養(yǎng)經驗做法等方面進行了深入交流”。7月17日,重大校長率團訪問南大,雙方簽署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其中包括“重慶大學松林坡(原中央大學抗戰(zhàn)內遷辦學舊址)修繕項目合作意向書”。

平生為文,難得有如此“立竿見影”的。而東西部兩所名校,因“西遷故事”而結成戰(zhàn)略合作,更是讓我大喜過望。

來源:《人民日報》2025年8月16日第8版

作者:陳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