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爹去世,隔年繼父入門,叔伯不喜,鄰居欺人,叔伯扛著鍬來了
“多吃點,把這碗底的飯吃完,長高高?!?/p>
娘的聲音很輕,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的葉子,風一吹,沙沙地響,但總在那里。
我扒拉著碗里最后幾粒米,含糊地“嗯”了一聲。那時候的飯,總有股淡淡的煙火味,是從灶膛里飄出來的,混著娘身上那股肥皂的清香,是我記憶里最穩(wěn)當?shù)奈兜馈?/p>
爹走了快一年了,家里安靜得像一口老井。以前爹在的時候,吃飯時總愛講他在磚窯廠里的事,聲音洪亮,能把屋頂?shù)幕覊m震下來。現(xiàn)在,飯桌上只有我和娘兩個人,連筷子碰到碗邊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娘看著我,眼神里有點東西,不是往常那種純粹的暖,摻了些別的,像是猶豫,又像是在下什么決心。她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心里有點發(fā)毛。
我抬起頭,看見她鬢角不知什么時候添了根白頭發(fā),在昏暗的燈光下,亮得有些刺眼。
那根白頭發(fā),像一條細小的裂縫,悄悄地,在我以為還算穩(wěn)固的世界里,裂開了。
01
那年秋天,玉米都掰完了,碼在院墻下,像一座座金色的山。娘跟我說,家里要來個叔叔。
她說話的時候,正在給我縫補膝蓋上磨破的褲子,頭也沒抬,針腳又細又密。
“哪個叔叔?”我問。
“王叔叔,你見過的,在鎮(zhèn)上供銷社上班的那個?!?/p>
我腦子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一個男人的形象。個子不高,有些微胖,臉上總是掛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笑。他來過我們家?guī)状危看味继嶂c東西,要么是幾塊花花綠綠的糖紙包著的糖,要么是一小袋核桃。
他跟爹不一樣。爹是山,他是水。爹是烈日,他是月光。
我沒說話,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頭。我能感覺到娘手里的針線停了一下,屋子里安靜得能聽見墻角那只蟋蟀在叫。
“你王叔叔……以后就跟我們一起過了?!蹦锝K于把話說完了。
那一瞬間,我感覺心里的什么東西“咯噔”一下,沉了下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一種說不明白的滋味,像是自己最寶貝的彈珠被別的小孩搶走了,可我又說不清楚那彈珠到底是什么。
王叔叔,也就是后來的繼父,就這么走進了我們家。
他來的那天,家里沒有請客,甚至比平時更安靜。娘多炒了兩個菜,一個土豆絲,一個炒雞蛋。繼父從一個藍色的布兜里掏出一個嶄新的文具盒,鐵皮的,上面印著孫悟空,遞給我。
我沒接,往娘身后躲了躲。
尷尬的氣氛像黏稠的米湯,在屋里彌漫開來。
就在這時,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是大伯和三叔。
他們像是算好了時間來的,臉色都繃著,像是數(shù)九寒天的冰。大伯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三叔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他們沒看繼父,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娘。
“嫂子,你這是想好了?”大伯的聲音又干又硬,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
娘站起來,手在圍裙上使勁搓著,點了點頭:“大哥,我想好了。日子總得過下去。”
“過下去?”三叔冷笑一聲,那聲音尖銳得像錐子,“我哥才走多久?你這么快就找個人來填位置,我們老李家的臉往哪兒擱?讓這十里八鄉(xiāng)的人怎么戳我們脊梁骨?”
繼父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想開口說點什么,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他只是一個外人,一個闖入者,在這里,他沒有任何說話的資格。
我站在娘的身后,拽著她的衣角,感覺屋子里的空氣都被抽干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大伯和三叔,用一句話,就把我們家剛剛升起的一點點微弱的灶火,給吹滅了。
那一天,我第一次明白,有些門,一旦打開,就再也關(guān)不上了。而有些門,一旦關(guān)上,就很難再打開。
02
繼父就這么在我們家住了下來。
婚事辦得悄無聲息,沒有鞭炮,沒有酒席,就像往平靜的湖里扔了顆小石子,連個像樣的波紋都沒有,就沉了底。
但村子里,卻像是炸開了鍋。
那些日子,我最怕出門。總感覺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背后盯著我,那些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種看熱鬧的審視。
走在路上,總能聽見一些飄過來的閑言碎語。
“你看,就是他,他娘……”
“嘖嘖,這女人啊,真是守不住?!?/p>
“可憐見的,這孩子以后有的受了。”
我把頭埋得低低的,走得飛快,想把那些聲音甩在身后,可它們就像蒼蠅,嗡嗡地,怎么也趕不走。
大伯和三叔,從那天起,就再也沒踏進我們家院子。
以前,他們隔三差五就會過來,幫著挑水,幫著劈柴,看見我總會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或者一個烤紅薯?,F(xiàn)在,我們家門口那條路,好像成了他們的禁區(qū)。
有一次,我在村口碰到三叔。他正蹲在地上跟人下象棋。我怯生生地喊了一聲“三叔”。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復雜,有心疼,有無奈,還有一種我說不清楚的疏離。他“嗯”了一聲,然后就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盯著他的棋盤,好像我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過路人。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點溫暖的火苗,也“噗”地一下,滅了。
我們家,好像成了一座孤島。
繼父試圖改變這種狀況。他是個老實人,見了誰都笑呵呵的。在路上碰到叔伯們,他會提前停下自行車,很恭敬地喊一聲“大哥”“三哥”。
可大伯和三叔,要么當沒聽見,要么就從鼻子里哼一聲,算是回應。
家里那臺用了十幾年的黑白電視機壞了,屏幕上只有雪花點,還“滋啦滋啦”地響。爹在的時候,搗鼓了半天也沒修好。
繼父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電視拆開,對著一堆我看不懂的零件,用烙鐵小心翼翼地焊著。滿屋子都是一股松香的怪味。
傍晚的時候,電視機居然好了。雖然圖像還是有點扭曲,但至少能看見人了。
我娘看著屏幕上的人影,眼睛有點紅。她說:“你爹以前也想修,就是沒弄好?!?/p>
繼父憨厚地笑了笑,撓了撓頭:“就是些小毛病。”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沒有那么抵觸他。我看著他坐在小板凳上,認真地看電視的樣子,覺得他好像也沒那么礙眼。
可這份短暫的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我們家和東邊的張嬸家共用一個排水溝。那幾天連著下雨,張嬸就把一堆爛菜葉子和煤渣倒在了溝里,正好堵在我們家門口這一段。
水排不出去,我們家院子里積了半尺深的水,連進出都得踩著磚頭。
娘去找張嬸理論,好聲好氣地跟她說,能不能把東西清一下。
張嬸正在院子里喂雞,眼皮都沒抬一下,陰陽怪氣地說:“哎呦,現(xiàn)在家里有男人了,腰桿子就是硬啊。這點小事還要來找我一個老婆子?讓你家那個男人去弄唄,一個大男人,連個水溝都清不了?”
那話里的刺,一根根全扎在我娘心上。
娘的臉一下子白了,站在那里,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繼父聽見了,從屋里走出來,二話沒說,卷起褲腿,拿著鐵鍬就去院子里掏那條臭水溝。
秋天的雨水冰冷刺骨,他站在泥水里,一鍬一鍬地往外清著那些臟東西。
我站在屋檐下,看著他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我感覺,我們就像是被困在了一個巨大的網(wǎng)里,每動一下,網(wǎng)繩就收得更緊。這個網(wǎng),是村里人的閑言碎語,是叔伯們的冷眼,是張嬸家門口那堆惡意的煤渣。
而我的繼父,正用他那并不寬闊的肩膀,試圖撐開這張網(wǎng)。
可他越是用力,我就越是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03
生活就像一鍋溫水,繼父的到來,讓這鍋水下面點了一把小火。它不會立刻沸騰,但你能感覺到那股熱氣,正一點點地,從鍋底往上冒。
我開始偷偷地觀察他。
他不像爹那樣,會把我舉過頭頂,讓我“開飛機”。他表達關(guān)心的方式很笨拙。
他會默默地把我穿破了的球鞋,在鞋底納上一層厚厚的新底,針腳粗大,但結(jié)實。
他看我喜歡看小人書,會從鎮(zhèn)上廢品站淘回來一堆舊書,用布擦得干干凈凈,放在我的枕頭邊。
他話很少,尤其是在我面前。有時候我們倆在院子里碰見了,他會對我笑一下,那笑容有點不自然,像是練習了很多遍。我也學著大人的樣子,點點頭,然后飛快地跑開。
我們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膜。我知道,那層膜的名字,叫“我爹”。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個午后。
我跟鄰村的幾個孩子在河灘上玩“攻城”的游戲,因為一顆石子算不算過界的問題,跟一個比我高半個頭的男孩吵了起來。
他罵我是“沒爹的野孩子”,還說我娘“不正經(jīng)”。
我腦子“嗡”的一下就炸了。我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撲上去就跟他撕打在一起。
我個子小,力氣也小,很快就被他壓在身下,臉上挨了好幾下。泥土和著眼淚,糊了我一臉。
就在我以為自己要被打得爬不起來的時候,一只大手把我從地上拎了起來。
是繼父。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就站在我們身后。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他那雙不算大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那個打我的男孩。
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責備,但那個男孩卻像是被什么東西鎮(zhèn)住了一樣,往后退了兩步,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了兩句,就帶著他的人跑了。
繼父也沒看我,他彎下腰,拍了拍我身上的土,然后拉起我的手,說:“回家吧。”
他的手掌很厚,很暖,布滿了老繭。被他牽著,我第一次感覺,那只手不是來搶走我什么的,而是來保護我的。
回家的路上,我們倆誰也沒說話。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我看著地上那個一大一小的影子,心里那塊凍了很久的冰,好像悄悄地融化了一個角。
我不再只是被動地覺得“家里多了個人”,我開始想,這個人,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我開始主動地去尋找答案。
我發(fā)現(xiàn),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把水缸挑得滿滿當當。
我發(fā)現(xiàn),他會把我娘舍不得吃的肉,悄悄地夾到我的碗里。
我發(fā)現(xiàn),村里誰家有紅白喜事,他都會主動去幫忙,扛桌子,搬凳子,干的都是最累的活,話卻不多。
他就像院子里那棵沉默的槐樹,不言不語,卻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家遮風擋雨。
我的心里,開始有了一桿小小的秤。一頭是死去的爹,是叔伯們的“規(guī)矩”,是村里人的“看法”。另一頭,是繼父為我納的鞋底,是那干凈的小人書,是那個午后溫暖的手掌。
這桿秤,開始慢慢地,向另一邊傾斜。
我不再想“為什么這種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我開始想,我想要的,到底是一個名義上的“完整”,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能為我擋風遮雨的家?
04
那場雨,下得又大又急。
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shù)耐咂?,噼里啪啦,像是要把天給砸漏一個窟窿。
院子里的水,又一次漫了上來。還是老問題,張嬸家的排水溝。
這一次,她做得更過分。不知道從哪兒弄來幾塊大石頭,嚴嚴實實地堵在了溝口。水流不出去,全都倒灌進了我們家院子。
黃泥湯子很快就沒過了腳脖子,眼看著就要漫進屋里了。
娘急得在屋里團團轉(zhuǎn),嘴里念叨著:“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繼父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抄起鐵鍬就要出門。
娘拉住他:“他爹,別去了,下這么大雨,張嬸家那口子脾氣不好,別跟他吵起來?!?/p>
繼父搖了搖頭,聲音不大,但很堅定:“水都要進屋了,總得試試。”
他推開門,一腳就踏進了冰冷的泥水里。
我也跟著跑了出去,站在屋檐下,看著他。雨水順著斗笠的邊緣往下流,形成一道水簾,我看不清他的臉。
他走到溝邊,開始用鐵鍬去撬那些石頭。石頭很沉,他每用一次力,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干什么的!”
張嬸家的門“哐”地一聲被推開,她男人,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叉著腰站在門口。
“你動我們家東西干什么?”他吼道。
繼-父停下手里的活,轉(zhuǎn)過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大哥,你把溝堵了,我們家水出不去?!?/p>
“堵了就堵了!這溝是我們家的地盤,我樂意堵!”張嬸的男人很蠻橫。
“大家鄰里鄰居的,你這樣不講道理?!蹦镆踩滩蛔「顺鋈?,聲音帶著哭腔。
“講道理?跟你一個不清不楚的女人家講什么道理?有本事讓你男人來講!”他指著繼父,一臉的鄙夷,“就他?一個外來的,算哪門子男人!”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了我心里。
繼父的身體僵了一下。他沒有回嘴,只是默默地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去撬那塊石頭。
“我讓你動!”張嬸的男人沖了過來,一把就將繼父推了個趔趄。
繼父在泥水里滑了一下,差點摔倒。他站穩(wěn)了,還是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怎么?還想動手?”張嬸的男人把袖子一捋,露出了粗壯的胳膊。
我們家,就像狂風暴雨里的一葉小舟,隨時都可能被巨浪掀翻。我感覺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渾身冰冷。我多希望爹還在,他一定能像座山一樣,把這些風雨都擋在外面。
可現(xiàn)在,我只有這個沉默的,甚至有點窩囊的繼父。
就在這時,雨幕中出現(xiàn)了兩個人影,打著傘,蹚著水,急匆匆地朝我們家走來。
是我的大伯和三叔。
我心里一喜,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他們一定是來幫我們的!
他們走近了,站定。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褲腳。
大伯的臉,比這天氣還要陰沉。他看都沒看張嬸家的人,目光像刀子一樣,直直地射向我的繼父。
“你在干什么?”他問,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
“大哥,我……”繼父想解釋。
“我問你在干什么!”大伯的音量陡然拔高,“我李家的人,什么時候輪到你一個外人來出頭了?你這是想干什么?想打架嗎?嫌我們老李家還不夠丟人現(xiàn)眼嗎?”
三叔也在一旁幫腔:“就是!自己的事都管不好,還想在這兒逞英雄?趕緊給我滾回去!別在這兒給我哥丟臉!”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以為他們是來撐腰的,沒想到,他們是來拆臺的。
在他們眼里,張嬸的欺負,鄰居的蠻橫,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臉面”。而我繼父這個“外人”的挺身而出,恰恰是他們最不能容忍的,丟“臉面”的行為。
那一刻,我感覺天都塌了。
我珍視的親情,我以為的依靠,在這一瞬間,全部變成了指向我們的刀。
我看著站在雨里的三個人。一個是想保護這個家卻被所有人指責的繼父,另外兩個,是我血脈相連的親叔叔,他們卻站在了對立面。
而我,和我的娘,就被夾在這中間,孤立無援。
院子里的水越來越深,雨越下越大,冷得刺骨。我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冰窟窿里,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一點光。
05
就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聲清脆的響動打破了僵局。
不是爭吵,不是推搡。
是鐵鍬用力砸在石頭上的聲音。
“砰!”
所有人都愣住了,齊刷刷地看向聲音的來源。
我的繼父,那個一直沉默著,承受著所有人指責的男人,再一次彎下腰,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鐵鍬狠狠地砸向那塊堵住水溝的頑石。
一下,又一下。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沒有再辯解一句。他就那么專注地,固執(zhí)地,用行動代替了所有語言。
泥水四濺,濺到了大伯的褲腿上,濺到了三叔的臉上。
張嬸的男人大概是被這股勁頭嚇住了,愣在那里,一時間忘了要上前阻攔。
大伯的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但看著繼-父那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背影,看著他一下下機械又充滿力量的動作,那些苛責的話,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里。
“嘩啦——”
一聲巨響,最大的一塊石頭,被他用鐵鍬當做杠桿,硬生生地撬松了。渾濁的泥水找到了一個出口,開始旋轉(zhuǎn)著,發(fā)出歡快的聲響。
有了第一個缺口,后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繼父用手,用鐵鍬,把那些碎石和煤渣一點點地刨了出來。
院子里的積水,開始緩緩地退去。
就在這時,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畫面出現(xiàn)了。
我的三叔,那個剛才還一臉不屑,滿嘴“丟人”的三叔,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走到了溝邊。他沒有說話,只是從繼父手里,默默地接過了那把沉重的鐵鍬。
他也彎下腰,開始一下一下地清理著溝里的淤泥。
動作,和我繼父剛才一樣,沉默,但有力。
大伯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幕,臉上的表情復雜到了極點。他緊緊地攥著拳頭,最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轉(zhuǎn)過身,對著還沒反應過來的張嬸男人,聲音沙啞但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把剩下的石頭,都搬開?!?/p>
張嬸男人“啊”了一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讓你搬開!”大伯吼了一聲,那是我記憶中,他第一次在外面發(fā)這么大的火。
張嬸男人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說一句,灰溜溜地跑過去,和自己媳婦一起,費力地把剩下的石頭抬走了。
水溝,徹底通了。
院子里的水,順著新開的通道,嘩嘩地流走了。
雨,也好像小了一些。
大伯走到繼父面前,兩個人就那么站著,誰也不說話。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們會一直這么沉默下去。大伯才從口袋里掏出一包被雨水打濕的香煙,抽出一根遞給繼父。
繼父接了過來。
大伯又給自己點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煙圈很快被雨水打散。
他看著我們家那扇破舊的木門,緩緩地,說了一句。
“以后……家里有事,解決不了,就吱一聲。”他頓了頓,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后半句說出來,“別讓人看扁了?!?/p>
那一瞬間,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明白了叔伯們的“不喜”。那不是針對繼父這個人,而是源于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和笨拙的保護欲。他們害怕一個外人,保護不了自己的嫂子和侄子,會讓死去的哥哥在地下都不得安寧,會讓整個家族被人戳脊梁骨。
他們的冷漠和苛責,就像一個堅硬的外殼,里面包裹的,是對我們這個殘破的家,最深沉的擔憂。
我也明白了繼父。他的隱忍和沉默,不是懦弱。那是一種更厚重的力量。他像一塊礁石,任憑風浪拍打,從不辯解,只是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用行動來證明一切。他沒有想過要取代我爹,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為我和我娘撐起一片天。
我更明白了“家”的含義。
家,不只是血緣,不只是姓氏,不只是那些所謂的“臉面”和“規(guī)矩”。
家,是在大雨傾盆的時候,那個愿意為你站在泥水里,默默為你疏通水道的人。
家,是那些嘴上說著最狠的話,卻在關(guān)鍵時刻,和你一起拿起鐵鍬的人。
家,是風雨過后,那根點燃的,濕漉漉的香煙。
我站在屋檐下,看著院子里那三個男人,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我知道,我們這個家,經(jīng)歷了這場風雨,不會再散了。
06
那場雨后,我們家的天,好像真的晴了。
不是那種萬里無云的晴,而是云層后面,透出了實在的、溫暖的陽光。
叔伯們還是不常來,但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三叔有一次從鎮(zhèn)上回來,路過我們家門口,扔進來一個用草繩捆著的西瓜。他沒進門,隔著院墻喊了一嗓子:“天熱,給娃解解暑?!?/p>
娘追出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騎著自行車走遠了。
大伯家的母雞下了蛋,大伯母會讓我堂哥送一籃子過來。堂哥把籃子放下,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娘說,讓你多吃點,補補身體?!?/p>
他們還是不跟繼父直接說話,但那種刻意的、冰冷的疏離,已經(jīng)不見了。
繼父也還是老樣子,話不多,手里的活兒卻沒停過。他把我們家那面被雨水泡得有點歪的院墻,用磚頭和水泥,重新砌了一遍,砌得又平又直。
他還在院子角落里,開辟了一小塊菜地,種上了黃瓜和西紅柿。夏天的時候,紅的綠的,掛在藤上,特別好看。
我和繼父的關(guān)系,也在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
我不再躲著他了。他從鎮(zhèn)上回來,我會跑去開門。他修東西的時候,我會在旁邊看著,給他遞個鉗子,或者扶著梯子。
我們之間,依然沒有太多的話,但好像也不再需要太多的話。
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們一家三口在院子里乘涼。娘在搖著蒲扇,繼父在抽著他的煙,我躺在涼席上,數(shù)天上的星星。
不知道為什么,我看著繼父被煙火照得忽明忽暗的側(cè)臉,忽然很想喊他一聲。
那兩個字,在我嘴邊滾了很久,像一顆小石子,磨得我舌頭發(fā)燙。
“爸?!?/p>
我終于喊了出來。聲音很小,小得像蚊子叫。
但我知道,他聽見了。
他抽煙的動作,猛地頓住了。娘手里的蒲扇,也停了。
整個院子,安靜得只剩下蟋蟀的叫聲。
繼父慢慢地轉(zhuǎn)過頭,看著我。他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爍,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最后只是重重地“哎”了一聲。
那一聲“哎”,拖得很長,帶著一點顫音,好像把他所有的情緒,都裝了進去。
他抬起那只布滿老繭的大手,有些笨拙地,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他流眼淚。
后來,我長大了,離開了那個小村莊,去城市里讀書,工作,有了自己的家。
每次回家,看到繼父和我娘,兩個人坐在院子里,一個擇菜,一個看報,陽光灑在他們花白的頭發(fā)上,我都會想起那個下著大雨的下午。
我爹給了我生命,是他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
而我的繼父,他沒有給我轟轟烈烈的故事,也沒有給我什么驚天動地的父愛。
他只是用他最樸實、最笨拙的方式,教會了我什么是堅韌,什么是擔當,什么是“家”。
他用沉默的行動告訴我,真正的強大,不是說得有多漂亮,而是在風雨來臨時,你是否愿意為家人,扛起那把最沉的鐵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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