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七年,淮揚大水,鹽城一帶圩堤盡潰,流民如蟻。有馬承先者,本是鹽城西門外馬家莊的塾師,年方五十有三,面如古銅,頷下三縷青髯,素以溫厚聞名。其祖曾為明季驛丞,傳下一手修船的絕技,只是承先自幼好文,棄匠從儒,唯余家中一間臨河的舊船廠,由族弟打理,自己則在鎮(zhèn)上三官廟設館授徒,度日清貧卻也自在。
這年秋汛來得格外兇猛,一夜暴雨過后,鹽城南門被洪水沖開丈余寬的缺口,賊寇 “水耗子” 羅三乘虛而入,占據(jù)了縣城。羅三本是運河上的水匪,慣于劫掠商船,此番借水勢作亂,竟聚集了數(shù)百亡命之徒,將縣衙改為匪巢,又四處搜捕識字之人,強充文書。馬承先因在當?shù)仡H有文名,躲在菜窖三日,終被匪兵搜出,鎖至縣衙西跨院的耳房內。
耳房窄小,僅容一榻一桌,窗欞上糊的紙已被雨水泡爛,風一吹便簌簌作響。馬承先被鐵鏈鎖在桌腿上,每日只得一餐稀粥,匪兵還時時來恐嚇,說若不依從書寫布告,便將他投入洪水中喂魚。他望著窗外渾濁的洪水,想起家中妻兒 —— 妻子王氏素患哮喘,兒子馬明遠才十二歲,尚在鄰縣外婆家避水 —— 不知生死,夜夜難眠。唯有默誦幼時讀過的《孝經》,方能稍解愁緒,念到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 時,往往淚濕衣襟。
這般過了半月,一日深夜,馬承先正倚在榻上閉目誦經,忽聞窗外有人輕喚:“馬先生,馬先生,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心頭一震,睜眼望去,只見月光下,一個穿青布短衫的老者立在廊下,腰系布帶,肩上扛著一把長柄的船槳,臉上滿是皺紋,卻雙目炯炯。馬承先素不相識,又怕有詐,便低聲問:“老丈是何人?為何喚我?”
老者笑了笑,聲音壓得極低:“先生莫怕,我是來救你脫身的。羅三明日要你寫招降文書,若不寫,便要動手了?!?說罷,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銅鑰匙,輕輕撥開了門上的鐵鎖。馬承先仍有疑慮,老者又道:“先生可知‘走水’二字?這是羅三手下暗語,指的是趁夜逃脫。我若要害你,何必費此周折?”
馬承先見老者目光誠懇,又想起妻兒,便咬牙起身,跟著老者出了耳房。此時縣衙內燈火稀疏,只有幾個匪兵在廊下打盹,老者腳步極輕,拉著馬承先的衣袖,如貓一般穿梭在陰影中。途經大堂時,忽聞屋內傳來羅三的鼾聲,桌上還擺著酒肉,馬承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老者卻面不改色,直至出了縣衙后門,才松了口氣。
后門緊鄰運河,岸邊泊著一艘烏篷船,船身狹小,卻收拾得干凈。老者將馬承先扶上船,自己則跳上船頭,解了纜繩,拿起船槳輕輕一點,船便如離弦之箭,悄無聲息地駛入夜色中。馬承先趴在船舷邊,望著遠處縣衙的燈火越來越小,心中仍有些恍惚,忍不住問:“老丈高姓大名?為何要救我?”
老者一邊劃船,一邊道:“我姓陳,名守義,是運河上的船工。早年曾蒙你祖父恩惠,今日見你遭難,豈有不救之理?” 馬承先聞言,心中一動 —— 祖父生前確曾救助過不少落難之人,只是年代久遠,他已記不清細節(jié)。正待再問,忽聽船艙內傳來一陣輕響,掀開簾子一看,竟有一男一女縮在角落。
男的是鎮(zhèn)上布莊的少東家柳存仁,年約二十,面色白凈,平日總愛附庸風雅;女的是隔壁染坊的女兒蘇婉兒,年方十六,生得眉清目秀,馬承先曾教她讀過幾日書。兩人見了馬承先,都有些尷尬,柳存仁先開口:“馬先生,我…… 我們也是被陳翁救出來的。” 蘇婉兒則低下頭,雙手絞著衣角,不發(fā)一言。
馬承先心中納悶,卻也不好多問,只道:“此處并非安全之地,還是先趕路要緊?!?說罷,便在船頭坐下,幫陳翁留意四周動靜。夜色漸深,運河上霧氣彌漫,只聞船槳劃水的聲音。柳存仁見氣氛沉悶,便找些話來聊,從詩詞歌賦說到鎮(zhèn)上的瑣事,又頻頻看向蘇婉兒,言語間頗有輕薄之意。蘇婉兒起初還能應付,后來便只是點頭,神色越發(fā)不自在。
馬承先看在眼里,心中不悅,便咳嗽了一聲,道:“柳公子,夜已深了,還是早些歇息,明日還要趕路?!?柳存仁卻不以為意,反而笑道:“先生莫急,這運河夜色多美,正該好好賞玩。婉兒,你說是不是?” 蘇婉兒臉一紅,起身想躲進后艙,卻被柳存仁拉住了衣袖。
馬承先正要呵斥,忽聽陳翁在后梢高聲唱道:
“運河長,夜茫茫,濁浪里,藏豺狼。
人心險,似暗礁,一念差,墜汪洋。
月已西,天漸亮,早回頭,莫彷徨。”
歌聲蒼涼,在夜空中回蕩,柳存仁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訕訕地松開了手。蘇婉兒趁機躲進后艙,再也不肯出來。馬承先心中一凜,越發(fā)覺得陳翁不凡,便起身走到后梢,道:“陳翁這首歌,真是發(fā)人深省?!?陳翁笑了笑,道:“不過是隨口唱來,先生不必在意?!?/p>
不知不覺,天已蒙蒙亮,遠處傳來雞鳴聲。陳翁將船靠在一處蘆葦蕩邊,道:“馬先生,前面就是寶應地界了,從這里上岸,往東南走五十里,便是高郵,那里有官府設立的粥廠,你可去投奔?!?說罷,從懷中摸出一個布包,遞給馬承先:“這里面有幾兩碎銀,還有一張字條,你走后,再打開看。”
馬承先接過布包,雙膝跪地,就要磕頭,陳翁急忙扶起:“先生不必多禮,我不過是盡綿薄之力?!?馬承先又問:“陳翁,柳公子和蘇姑娘……” 陳翁嘆了口氣:“他們自有他們的去處,先生不必掛心?!?/p>
馬承先還想再問,陳翁已將船槳一點,船便緩緩駛入蘆葦蕩中,很快就沒了蹤影。他望著蘆葦蕩,愣了半晌,才轉身上岸。走了約莫十里路,忽聽身后傳來馬蹄聲,回頭一看,竟是鎮(zhèn)上的捕頭李忠。李忠曾是馬承先的學生,此番奉了新到任的知府之命,四處尋找流民中的識字之人,見了馬承先,又驚又喜,忙邀他一同前往高郵知府衙門。
馬承先想起陳翁的字條,便借故在路邊的茶攤坐下,打開布包。里面除了五兩碎銀,還有一張泛黃的字條,上面寫道:“承先賢侄,吾非陳守義,實乃你祖父舊友馬千里。當年你祖父救我時,曾言你品性純良,必能承繼家風。柳存仁與蘇婉兒,本是羅三的眼線,欲誘你回賊巢,吾已將他們送往官府處置。你此去高郵,可憑吾字條,見知府張大人,他曾與吾有舊,必能助你。切記,此后行事,當以仁為先,以義為綱,莫負你祖父之望?!?/p>
馬承先看完字條,心中大震 —— 馬千里這個名字,他曾在祖父的日記中見過,說是一位云游四方的俠客,多年前便已不知所蹤,沒想到竟會在此刻現(xiàn)身救他。他將字條貼身藏好,起身追上李忠,一同前往高郵。
到了高郵知府衙門,馬承先遞上字條,張知府果然十分客氣,不僅安排他在府中擔任文書,還派人四處打聽他妻兒的下落。三個月后,終于在淮安找到了王氏和馬明遠,一家人得以團聚。后來,馬承先因協(xié)助張知府安撫流民、重建圩堤有功,被舉薦為鹽城訓導,負責掌管當?shù)氐慕逃聞铡?/p>
他上任后,重修了三官廟的私塾,又拿出自己的俸祿,資助貧困學子,深受百姓愛戴。每當有人問起他當年脫險的經歷,他都會拿出馬千里的字條,講述那段往事。只是那字條不知為何,每次拿出來,顏色都會淡上幾分。
康熙三十五年,馬承先已年逾花甲,一日,他正在書房整理舊物,忽聽窗外一陣風起,桌上的字條竟飄了起來,如柳絮般飛出窗外。他急忙追出去,只見字條在空中盤旋了幾圈,便朝著運河的方向飛去,很快就消失在天際。馬承先站在門口,望著運河的方向,喃喃道:“馬老伯,您這是…… 要去哪里?”
此后,再無人見過馬千里,也無人知曉他的下落。只是每年清明,馬承先都會帶著家人,到運河邊焚香祭拜,而運河上,偶爾會有船夫說,在月夜時分,見過一艘烏篷船,船頭立著一位青衫老者,肩上扛著長柄船槳,唱著蒼涼的歌,順著運河,一路向東,消失在茫茫水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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