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出差多,在機場打網(wǎng)約車便成了常事。久而久之,我習(xí)慣在網(wǎng)約車里透過一方車窗,去觸摸一座城市的體溫?;蛟S,方向盤后的人生,往往比目的地更令人深思。貴州、北京、廣州、上海,四座城市、四位司機、四段在夜色中流淌的故事,如同車輪碾過時光的軌跡,在時代的脈動中緩緩展開。
山城微光
黔地多山,路如綢帶纏繞在墨綠的山巒間。出貴陽機場不久后,網(wǎng)約車便開上了一條盤山公路。女司機操著貴州口音與我閑聊,說她是畢節(jié)人,父母在老家,有兩個弟弟,一個在貴陽做老師,一個在老家搞建筑。
“我年輕時來貴陽打工,認識了現(xiàn)在的愛人,就留下來了?!彼治辗较虮P,語氣輕松。
令我驚訝的是,這位1983年出生的女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大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二女兒上初中,小兒子才入幼兒園。她聽出我的驚訝,呵呵一笑道:“我們這里的人都這樣?!?/p>
可以想見,夫妻二人的擔子不輕。但她語氣恬淡,說盡管賺得不多,生活還過得去。貴陽的房價不高,人們也懂得享受生活,凌晨兩三點的宵夜攤還熱鬧著。她送完我,便要去給孩子和自己買些宵夜。
她家有兩套房,一套兩居室是早年打拼時購得,現(xiàn)已出租;自住的是160平方米的三居室。不過,這套三居室買在高點,貸款貸了80多萬元。“貸款,就慢慢還吧。雖然日子過得緊巴了點,但不像你們上海的房價高,那才叫壓力大。”她的言語間沒有怨懟,只有接受與繼續(xù)前行的淡然。
下車時,我看著她調(diào)轉(zhuǎn)車頭駛向燈火通明處,尾燈在盤山路上劃出兩道柔和的弧光。三個孩子的母親,還有房貸,生活有壓力,她卻依然保持著山城特有的從容?;蛟S正如這黔地的山,看似陡峭難行,自有其堅韌的生存之道。
京夜獨行
首都機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出租車候車區(qū)秩序井然,不到5分鐘我便坐上了車。司機50多歲模樣,穿著泛黃皺巴的白襯衫,身上有一股汗味。
“現(xiàn)在只做機場生意了?!睅煾祰@了口氣:“路上揚招的活計,大都被平臺搶去了。”
我問他為何不像其他司機那樣備好幾部手機搶單,他苦笑說,試過,但平臺算法精明,早上給你幾單后,便長久不再派單,基本是空車在路上溜達。而且,平臺從出租車訂單中抽取的傭金雖低,卻也很少給出租車派長途“好活”……
他每天下午四點從家里到機場,六七點排上一車,送完客人再回機場排一單,差不多晚上十一二點了。趕上運氣好的時候,能排到第三車,已經(jīng)差不多凌晨一點多了。沒有的話,他就回家。為了省錢,他一般帶著老伴做的菜夾饅頭在車上墊墊,收工后回家再吃口熱的。
車輛飛快地在北京的高架上穿行,窗外是璀璨的夜景,高樓大廈如林而立,燈光如星海般蔓延到天際線盡頭。而他只是安靜地開著車,有時從座位底下掏出老伴做的菜夾饅頭,小心地掰下一塊,細細咀嚼。
城市的夜晚很美,但比起窗外遙不可及的霓虹,他更在意的應(yīng)該是收工后家里亮著的那盞燈。那些看似平淡的細碎暖意,比漫天星光更能熨帖生活的辛苦。
珠江情事
廣州的夏夜,帶著潮濕的炎熱。一下飛機,我就匆匆鉆進網(wǎng)約車,見司機師傅正忙不迭地在三臺手機間收發(fā)信息。
看見他翻飛的手指,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怎么這么忙?”
“回前妻的信息。”他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搖了搖頭:“她最近老是發(fā)來信息,希望復(fù)合,但我不想理她?!?/p>
通過和他的閑聊,我才知道他和前妻都是安徽黃山人,早年到廣州開茶葉店,生意不錯,買了一套房,有一兒一女,大的是女兒,已經(jīng)上大學(xué),小的在老家剛上初中,成績很好。開店時間久了,他認為茶葉生意很穩(wěn)定,就把店交給老婆打理,自己做電商賣熱水壺,開始的時候生意也不錯,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茶葉店閑多忙少,他老婆沒事就喜歡拍抖音唱唱跳跳,后來還在直播間里結(jié)識了一位熱心的大哥。大哥夸她人長得好看、歌聲甜美,還經(jīng)常給她打賞。一來二去的,兩人就見了面。大哥對他老婆甜言蜜語,說她跟著一位無趣的丈夫過日子真是可惜了。他老婆也就上頭了,認為大哥才是最懂她的人。
“鬼迷心竅?。 彼緳C師傅搖頭,聲音里滿是無奈:“她當時就覺得那位大哥懂她、愛她,想也不想,拋下我和兒女就走了。”
在司機師傅看來,真正愛一個女人,就應(yīng)該給她實實在在的生活保障,而不是說幾句膩歪的甜言蜜語。誠如他所料,那位大哥不是真愛他前妻,而是覬覦他前妻的錢財。后來,他前妻發(fā)現(xiàn)那位大哥?;ㄋ腻X,才幡然醒悟。那位大哥也覺得他前妻已無油水可榨了,就毫不留戀地離她而去。
我問司機師傅,這么多年沒想過再找一個伴嗎?他說別人先后給他介紹過兩位:第一位年齡比他小五六歲,起初相處還蠻好的,可沒過多久,對方便以手機壞了要換新、保險到期要續(xù)費為由向他開口,過于直白的物質(zhì)訴求,讓他心里不是滋味;第二位年齡與他相仿,也是出租車司機,兩人尚在初步接觸階段,對方就讓他幫忙交出租車份子錢,這種急切讓他不敢繼續(xù)交往。
他的父母看到他始終單身一人,又心疼孫輩得不到好的照料,勸他和前妻復(fù)婚??伤幌牖仡^了。望著前方川流的車燈,他苦笑道:“真心,難尋吶。”
紅燈亮起,他望著窗外霓虹閃爍的商場出神。那些明亮櫥窗里的奢侈品,或許正是他曾經(jīng)想給卻沒能給完的承諾。后視鏡里,他的眼神有片刻恍惚,仿佛在思考什么是愛,什么又是生活。
這座城市從不缺少故事,缺少的或許是故事的結(jié)局。
夜雨歸人
那天,送家人到虹橋機場后,瓢潑的雨幕已經(jīng)模糊了整個世界。我排隊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位身材嬌小的中年女子,普通話標準。攀談中得知她是安徽人,來上海十余年,與上海本地人組建了家庭。
“現(xiàn)在生意難做,一天賺七百塊才能保本?!彼龂@口氣,連珠炮似的說道:“我上午送客到機場后一直在排隊,一個多小時才輪到你?!?/p>
“我現(xiàn)在做一休一,每日工作至凌晨兩點。”她目視前方,語氣平淡地說道:“干我們這行,賺的都是辛苦錢。”
我說,第二天她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她說休息不了,晚上下班后,還要去醫(yī)院和公婆換班照顧住院的丈夫。她丈夫也是開出租車的,前幾天開車時,突感不適,她叫他馬上去醫(yī)院檢查,但他還是堅持要開到下班。第二天,她陪丈夫到家附近的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醫(yī)院說是胸包出血,很危險,要馬上轉(zhuǎn)到大醫(yī)院。眼下,她丈夫已經(jīng)在搶救室待了好幾天,就是找不到出血點,出血量也沒有達到抽掉的標準,一直留在醫(yī)院觀察。醫(yī)院里又病人多,陪護只能擠在過道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所以要換人陪護。
加之他們有兩個孩子,兒子剛到杭州工作,平常還要父母貼補,女兒正在準備考研,都是用錢的時候。所以,她也不敢請假,日子真難過。
雨刮器有節(jié)奏地擺動,像是在為這座城市的所有辛勞者計數(shù)。到達目的地時,顯示車費44元,我掃她微信付了100元。她連聲道謝,笑容在疲憊的臉上綻開又迅速消散?;蛟S明天,她還要繼續(xù)在這雨城中穿梭——為了丈夫的醫(yī)藥費,為了孩子的未來。
尾燈在雨幕中漸行漸遠,化作兩粒模糊的紅點,最終消失在城市的毛細血管中。
四座城市、四個夜晚、四段人生。方向盤后的他們,或許永遠不會相遇,卻共同構(gòu)成了這個時代流動的底色。貴陽的山路、北京的環(huán)路、廣州的街巷、上海的高架,每一段路程都承載著不為人所知的悲歡。
城市的夜空下,這些移動的車輛如同螢火,明明滅滅。有時候是孩子的一個笑臉支撐他們前行,有時候是乘客多付的一點車費讓他們感到溫暖,有時候僅僅是收工回家后一口熱飯讓他們感受生活質(zhì)樸的滋味。
那些車窗外的風(fēng)景,終將匯入時代的洪流,成為這個快速發(fā)展國度的真實注腳。每輛車都是一個世界,載著一段人生,行駛在看不到盡頭的路上。而他們手中的方向盤,不僅掌控著行駛的方向,更掌控著生活的方向。
夜深了,又一輛出租車駛過虹橋機場,尾燈在雨幕中劃出一道紅色的光跡,像極了生活本身:模糊,卻始終在堅持發(fā)光。
原標題:《車轍里的光影流年》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黃瑋
來源:作者: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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