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跟刀子似的刮過村口老槐樹,枝椏上的殘雪簌簌往下掉。王二柱裹緊了棉襖,縮著脖子往家趕,棉鞋踩在凍硬的土路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
今兒是臘月廿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他在鄰村給地主扛了仨月活,揣著沉甸甸的工錢,心里頭比揣了個暖爐還熱——再過七天,就能跟翠兒拜堂了。
村西頭那間坯房就是翠兒家?;h笆墻扎得齊整,院門口的歪脖子柳上,還掛著秋收時編的玉米串,凍得硬邦邦的,像串黃瑪瑙。
離著還有丈遠(yuǎn),王二柱就瞅見不對勁。茅廁旁的柴棚亮著油燈,昏黃的光透過破窗紙,映出個模糊的人影。
那影子正蹲在棚下的木盆旁,水聲“嘩啦嘩啦”響。他心里咯噔一下——這深冬臘月的,誰會在這兒洗澡?
再走近些,他看清了。那人梳著翠兒標(biāo)志性的發(fā)髻,身上那件紅棉襖搭在柴堆上,露出的胳膊在昏暗中泛著白。
“翠兒?”王二柱放輕腳步,嘴里呼出的白氣凝成小團(tuán),“天寒地凍的,你瘋了?”
木盆里的水冒著白氣,可他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熱氣,是寒氣——水面上結(jié)著層薄冰,翠兒的手正往冰水里按,動作機(jī)械得像個木偶。
王二柱后脖頸子直冒涼氣。翠兒打小就畏寒,每到冬天,手腳凍得跟紅蘿卜似的,連洗臉都得用溫水,今兒這是咋了?
他剛要喊第二聲,柴棚里的人影忽然停了。那腦袋慢慢轉(zhuǎn)過來,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嘴角卻微微往上翹,像是在笑。
王二柱的腿肚子瞬間轉(zhuǎn)了筋。那笑容看著滲人,尤其是在這寒夜里,配上那雙沒神的眼睛,活像廟里供的泥塑。
他猛地想起臨行前,娘塞給他的那張黃紙。
“二柱,這是鎮(zhèn)上張半仙畫的護(hù)身符,”娘當(dāng)時往他懷里揣,皺紋堆里全是擔(dān)憂,“翠兒家那地方邪性,前幾年不是淹死過外鄉(xiāng)女娃嗎?你拿著,遇事興許能用上?!?/p>
他當(dāng)時還笑娘迷信,把黃紙隨便塞在了棉襖內(nèi)袋里。此刻手像有了自己的主意,哆哆嗦嗦地摸進(jìn)懷里,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邊。
“你……你不是翠兒?!蓖醵穆曇舭l(fā)顫,卻故意拔高了些,眼睛死死盯著柴棚里的人影。
那人影沒說話,只是慢慢站起身。水順著衣角往下滴,在地上積了一小灘,沒一會兒就凍成了冰碴。她赤著腳踩在凍土上,腳后跟裂開的口子滲著血,卻像感覺不到疼。
王二柱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清楚記得,翠兒右腳踝有顆紅痣,可眼前這人的腳踝光溜溜的。
黃紙被他攥在手里,邊緣都快捏爛了。張半仙說過,遇著不干凈的東西,把符紙往對方身上拍,再念三遍“天地?zé)o極,乾坤借法”。
他深吸一口氣,正要往前沖,柴棚里的人影忽然動了。她飄到門口,不是走的,是腳不沾地地挪過來,身上的寒氣撲面而來,凍得王二柱鼻子發(fā)酸。
“二柱哥,”那聲音尖尖的,不像翠兒平日里的溫軟,倒像用指甲刮過瓦片,“你回來啦?陪我洗個澡吧?!?/p>
她伸手去抓他的胳膊,那手冰得像塊鐵,王二柱瞅見她手腕上纏著圈黑繩,繩結(jié)處滲著紅,像是血。
這當(dāng)口,院門外傳來腳步聲,伴著翠兒娘的吆喝:“翠兒!睡了沒?灶膛里的火快滅了!”
人影的動作猛地一頓,像是被什么驚著了,“嗖”地縮回柴棚,鉆進(jìn)墻角的草垛里沒了動靜。
王二柱這才敢喘口氣,后背的棉襖都濕透了,被風(fēng)一吹,凍得骨頭疼。翠兒娘舉著油燈過來,看見他站在柴棚外,愣了愣:“二柱?啥時候回的?”
“剛到,”他咽了口唾沫,指著柴棚,“嬸子,翠兒在里面嗎?”
“早睡下了呀,”翠兒娘往棚里瞅了眼,“這丫頭,今兒說頭疼,晚飯都沒吃。你找她?”
王二柱心里的疑團(tuán)更大了。他跟著翠兒娘進(jìn)屋,炕頭上果然躺著個人,蓋著厚棉被,頭發(fā)散在枕頭上,正是翠兒。
“翠兒,二柱回來了?!贝鋬耗锿屏送扑?。
被窩里的人動了動,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看見王二柱,眼睛一亮,剛要說話,突然打了個寒顫,抱住胳膊:“娘,咋這么冷?”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是王二柱聽熟了的調(diào)調(diào)。王二柱松了口氣,可目光掃過她的腳踝,心又提了起來——那顆紅痣還在,可她的手腕上,分明也纏著圈黑繩。
“這繩哪來的?”他指著那黑繩,聲音有些發(fā)緊。
翠兒低頭瞅了瞅,眼神有些迷茫:“前兒去趕集,看見個貨郎賣的,說是保平安,就買了根?!?/p>
“啥貨郎?長啥樣?”王二柱追問。
“記不清了,”翠兒皺著眉,“就記得他戴著頂大草帽,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說話聲音怪怪的,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p>
翠兒娘在一旁插了句:“是不是那個賣雜貨的劉老三?前兒也來村里了,聽說他婆娘去年冬天掉河里淹死了,瘋瘋癲癲的?!?/p>
王二柱沒接話,心里翻江倒海。他想起剛才那人影手腕上的黑繩,想起翠兒說的貨郎,忽然覺得那草垛里的東西,跟這黑繩脫不了干系。
“嬸子,我跟翠兒說幾句話?!彼汛鋬耗镏С鋈?,轉(zhuǎn)身關(guān)了門,從懷里掏出那張黃紙,“翠兒,你聽我說,這繩不能戴?!?/p>
翠兒被他嚴(yán)肅的樣子唬住了,剛要問為啥,突然臉色一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炕角,嘴角又往上翹,露出那種滲人的笑。
“二柱哥,洗澡水要涼了?!彼穆曇粲肿兗饬?。
王二柱心里大叫不好,抓起黃紙就往她身上拍?!疤斓?zé)o極,乾坤借法!”
黃紙剛碰到翠兒的胳膊,“滋啦”一聲冒起白煙,翠兒尖叫一聲,抱著頭倒在炕上打滾,嘴里發(fā)出兩種聲音,一種是她自己的哭喊,一種是那尖細(xì)的怪叫,攪在一起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屋外的翠兒娘聽見動靜,推門進(jìn)來,嚇得手里的油燈都掉了:“咋了這是?”
“嬸子,快找根紅繩來!要女人戴過的!”王二柱一邊按住掙扎的翠兒,一邊喊。
翠兒娘雖不知道咋回事,可看這情形也慌了神,趕緊從頭上扯下根扎頭發(fā)的紅繩。王二柱搶過來,纏在翠兒手腕的黑繩上,打了個死結(jié)。
怪叫聲突然停了。翠兒癱在炕上,大口喘著氣,臉色慘白,眼神恢復(fù)了清明:“二柱哥,我……我剛才咋了?”
王二柱剛要說話,就聽窗外傳來“咚”的一聲,像是有東西掉在地上。他沖到窗邊一看,雪地里躺著個黑影,戴著頂大草帽,正是翠兒說的貨郎。
那貨郎掙扎著想爬起來,王二柱抄起門后的扁擔(dān)追出去,照著他的后背就打?!笆悄愀愕墓?!”
貨郎被打得嗷嗷叫,草帽掉在地上,露出張青紫的臉,眼睛是兩個黑洞,沒有眼珠?!皠e打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到底是誰?為啥害翠兒?”王二柱把扁擔(dān)架在他脖子上。
貨郎哆哆嗦嗦地說:“我是劉老三……我婆娘去年掉河里,死的時候穿著紅棉襖,手里攥著根黑繩……她惦記著嫁人,看見翠兒要成親,就附在她身上了……”
這話剛說完,院里的柴棚突然“嘩啦”一聲塌了,草垛里滾出個東西,是件濕透的紅棉襖,棉襖領(lǐng)口縫著塊布,上面繡著個“蓮”字。
劉老三看見紅棉襖,突然哭了:“蓮兒!我讓你別纏著人家了!”
紅棉襖在雪地里滾了幾圈,冒出股黑煙,漸漸化成一灘水,滲進(jìn)凍土下沒了影。翠兒手腕上的黑繩“啪”地?cái)嗔?,掉在地上,轉(zhuǎn)眼就變成了灰。
王二柱這才明白,剛才在柴棚里洗澡的,根本不是翠兒,是劉老三淹死的婆娘,她穿著生前的紅棉襖,借著黑繩附在翠兒身上,想搶她的親事。
劉老三被村民捆了送去官府,說是妖言惑眾。翠兒大病了一場,好了以后,再也不敢隨便買陌生人的東西。
七天后,王二柱和翠兒按時拜了堂。拜堂那天,天格外藍(lán),北風(fēng)都不那么冷了。
入了洞房,翠兒摸著王二柱懷里的黃紙,紅著臉笑:“還是你娘想得周到?!?/p>
王二柱捏了捏她的腳踝,那顆紅痣暖暖的?!耙院蟀?,咱只信日子,不信那些邪門歪道?!?/p>
窗外的月光灑進(jìn)來,照在墻上的紅“囍”字上,暖融融的。炕頭的油燈忽明忽暗,映著兩個年輕人的笑臉,把冬夜的寒氣都擋在了門外。
村里的老人們卻說,那夜之后,再也沒人見過劉老三的婆娘。只是每逢臘月廿三,村西頭的河邊,總像有女人的哭聲,順著風(fēng)飄過來,聽得人心里發(fā)緊。
王二柱每次路過河邊,都要往水里扔塊石頭,嘴里念叨:“安心去吧,別再惦記塵世的事了。”
石頭“撲通”一聲落水,驚起幾只水鳥,撲棱棱地飛進(jìn)月色里,倒讓那片寂靜的河面,多了幾分生氣。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