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季羨林國學講堂
回校以后,我們都住進三十五樓。似乎是根據(jù)一種新精神,也許是一種新規(guī)定,每個系的辦公室都設在學生宿舍中,大概是想接近學生,以利于學生的“上(大學)、管(理大學)、改(造大學)”吧。上、管、改的精義就是把老師、老知識分子置于學生的管理和改造之下,提倡初年級的學生編高年級的教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三十五樓共有四層。三四層住女生,一二層住男生。在二層中騰出若干間屋子,是系的黨政辦公室。這一些辦公室與我無干。我被分配在一樓進口處左邊的朝外有大玻璃窗子的極小的一間房子里,這里就是本樓的門房,我的差使就是當門房,第一個任務是看守門戶,第二個任務是傳呼電話,第三個任務是收發(fā)信件和報紙。
第一個任務又難又不難。領導囑咐我說:不要讓閑雜人員進入樓內(nèi)。本系的教職員都是“老同志”了,我都認識。高年級學生也認個八九不離十。新學生則并不清楚。我知道誰是閑雜人員呢?既然不認識,我無能為力,索性一概不管,聽之任之。這不是又難又不難嗎?
第二個任務,也是又難又不難。不難在于有電話我就接;沒有電話,我就閑坐著。難在什么地方呢?據(jù)我統(tǒng)計,似乎女生的電話特別多,要我每次傳呼都爬上三四樓,這倒是很好的許多專家都介紹過的“爬樓運動”;無奈一天爬上十次二十次,是任何體育鍛煉專家也難以做到的。我爬了幾次,覺得不行,就改為到門外樓下向上高呼。這辦法有一定的效果。但是住在朝北房間里的女同學就不大容易聽到。也頗引起一點麻煩。我的能力如此,有麻煩就讓它有麻煩吧。
至于第三個任務,那是非常容易的。來了報紙,我就上樓送到辦公室。來了信,我就收下,放在玻璃窗外的窗臺上,讓接信者自己挑取。
就在完成這三項任務的情況下,日子像流水似的過去。我每天8點從十三公寓走到三十五樓,12點回家;下午2點再去,6點回家,每天十足八個小時,步行十幾里路。這是很好的體育鍛煉。我無憂無慮,身體健康。忘記了從什么時候起,又恢復了我的原工資。吃飯再也不用發(fā)愁了。此時,我既無教學工作,也沒有科研任務。沒有哪一個人敢給我寫信,沒有哪個人敢來拜訪我。外來的干擾一點都沒有,我真是十分欣賞這種“不可接觸者”(印度的賤民)的生活,其樂也陶陶。
但是,我是一個舞筆弄墨慣了的人,這種不動腦筋其樂陶陶的日子,我過不慣。當個門房,除了有電話有信件時外,也無事可干。一個人孤獨地呆坐在大玻璃窗子內(nèi),瞪眼瞅著出出進進的人,久了也覺得無聊?!?strong>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想到了古人這兩句話。我何不也找點“無益之事”來干一干呢?世上“無益之事”多得很。有的是在我處境中沒有法子干的,比如打麻將等等。我習慣于舞筆弄墨久矣,想來想去,還是出不了這個圈子。在這個環(huán)境中,寫文章倒是可以,但是無奈絲毫也沒有寫文章的心情。
最后我想到翻譯。這一件事倒是可行的。我不想翻譯原文短而容易的;因為看來門房這個職業(yè)可能成為“鐵飯碗”,短時間是擺脫不掉的,原文長而又難的最好,這樣可以避免經(jīng)常要考慮挑選原文的麻煩。即使不會是一勞永逸,也可以一勞久逸。怎么能說翻譯是“無益之事”呢?因為我想到,像我這種人的譯品永遠也不會有出版社肯出版的。翻譯了而又不能出版,難道能說是有益嗎?就根據(jù)我這一些考慮,最后我決定了翻譯蜚聲世界文壇的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這一部史詩夠長的了,精校本還有約兩萬頌,每頌譯為四行(有一些頌更長),至少有八萬多詩行。夠我?guī)啄昝畹牧恕?/strong>
我還真有點運氣。我抱著有一搭無一搭的心情,向東語系圖書室的管理員提出了請求,請他通過國際書店向印度去訂購梵文精校本《羅摩衍那》。大家都知道,訂購外國書本來是十分困難的事情??晌胰f萬沒有想到,過了不到兩個月,八大本精裝的梵文原著居然擺在我的眼前了。我真覺得這幾本大書熠熠生光,這算是“文革”以來幾年中我最大的喜事。我那早已干涸了的心靈,似乎又充滿了綠色的生命。我那早已失掉了的笑容,此時又浮現(xiàn)在我臉上。
可是我當時的任務是看門,當門房。我哪里敢公然把原書拿到我的門房里去呢?我當時還是“分子”——不知道是什么“分子”——我頭上還戴著“帽子”——也不知是些什么“帽子”——反正沉甸甸的,我能感覺得到。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我終于想出來了一個“妥善”的辦法。
《羅摩衍那》原文是詩體,我堅持要把它譯成詩,不是古體詩,但也不完全是白話詩。我一向認為詩必須有韻,我也要押韻。但也不是舊韻,而是今天口語的韻。歸納起來,我的譯詩可以稱之為“押韻的順口溜”。就是“順口溜”吧,有時候想找一個恰當?shù)捻嵞_,也是不容易的。我于是就用晚上在家的時間,仔細閱讀原文,把梵文詩句譯成白話散文。第二天早晨,在到三十五樓去上班的路上,在上班以后看門、傳呼電話、收發(fā)信件的間隙中,把散文改成詩,改成押韻而每句字數(shù)基本相同的詩。
我往往把散文譯文潦潦草草地寫在紙片上,揣在口袋里。閑坐無事,就拿了出來,推敲,琢磨。我眼瞪虛空,心懸詩中。決不會有任何人——除非他是神仙——知道我是在干什么。自謂樂在其中,不知身在門房、頭戴重冠了。偶一抬頭向門外張望一眼——門兩旁的海棠花正在怒放,其他的花也在盛開,姹紫嫣紅,好一派大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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