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苦禪和齊白石老照片

去年（1982年）國家決定重修齊白石先生舊墓，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和齊家子弟請我這個85歲的老弟子為齊老師重書墓碑。我非常高興，用了一個上午連寫了20多條，選擇再三，命我兒子李燕仔細雙鉤于另紙，送到美協(xié)。今年清明，齊老師墓地修整一新，我與齊門弟子們一道去掃墓并參加新碑的揭幕儀式。是日風和日麗，漢白玉的墓碑愈顯得晶瑩圣潔。我端詳著自己親手為老師寫的碑，倍感榮幸，數(shù)十年往事不禁涌上心頭。

▲李苦禪題寫的“齊白石墓地”

1919年，我這個窮鄉(xiāng)下人來到古都北京，靠半工半讀或租拉“洋車”維持生計，很不容易進入了國立藝專西畫系，但我更愛土生土長的國畫，很想拜一位國畫老師?？墒?，當時畫壇死氣沉沉，盛行臨摹“四王”，陳陳相因。悲鴻先生對我說：
“唉，文止于八股，畫止于四王啊！”當時我得知一位雖不太出名，卻很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老畫師，就是齊白石先生。我貿然前去拜訪，一見到他就說：“我愛您的畫，想拜您為師，不知能不能收我？現(xiàn)在我是個窮學生，也沒什么贄敬禮孝敬您。等將來做了事再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吧！”齊老欣然應允了，他知我窮，不收學費，那年我26歲。日后齊老師憶及此事，感慨良深，還贈我一首詩：“憐君能不誤聰明，恥向邯鄲共學行。若使當年慕名學，槐堂今日有門生?！辈⒆⒃唬骸坝喑鮼砭煏r絕無人知，陳師曾（字槐堂）名聲噪噪，獨英（李苦禪）也欲從余游。”還親自奏刀治印一方贈我，印文是“死無休”，以寓“丹青不知老將至”“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精神。

▲齊白石與李苦禪信件

其實，我不僅尊崇齊老師的畫品，更尊敬他的人品，他一生只知硯田耕作，靠自食其力度日，他絲毫不懂巴結權勢，深恥巧偽鉆營，逢場作戲。對于吹拍場面上必不可少的本事，諸如抽大煙、打牌、吃請、聚賭之類一概不沾。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從早到晚，完全靠藝術獨立于世。齊老師賣畫也有原則，北京淪陷時他在畫室里貼出布告：“與洋人譯言者（指偽職翻譯），不畫?！蔽乙幌蛘J為無人格便無畫格，學作畫需先學做人。我每每聽到年輕畫者中出現(xiàn)狂妄吹噓，不擇手段汲汲于名利的壞品質、壞作風，就越想念齊老師的可貴品質。齊老師對于藝術之外的事都很“傻”，常受人騙。那時因國家動蕩，鈔票驟然變成廢紙乃是常事，齊老師不知丟了多少血汗錢才想到要買黃金。他不瞞我，讓我看買來的黃金，我很吃驚：“金子還有綠色的嗎？”老師明知又吃了虧，還不敢聲張，生怕惹禍。真是啞巴吃黃連，苦在肚里。

▲齊白石贈李燕《世世太平圖》

記得有一次齊老師問我：“苦禪，你從不問我要畫，你不喜歡我的畫了吧？”我連忙說：“不是，我看您一只手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吃飯。您教我畫畫，讓我看您動筆，又不收我學費，已感激不盡了，哪忍再向老師要畫？”老人很感動，當即送我一幅《不倒翁》精品。我在齊老師門下34年之中，齊老師主動贈我五件作品，還贈予李燕一幅《世世太平圖》。老師贈我的書畫、印章一直珍藏身邊，窮到什么地步也沒有賣過一件，直到“文革”浩劫時，字畫皆被抄完，印章被李燕藏在破雞窩中保存下來。前年中央美術學院一些同事為我找回了一部分字畫，這些老師的手跡，失而復得的紀念品，如今越加覺得珍貴無比。現(xiàn)在，國家形勢越來越好了。我望著齊白石老師那幅畫上的幾個大篆字“世世太平”，心中又浮現(xiàn)出了齊老恩師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