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財神

周秀芳把最后一件大紅被面疊好放進樟木箱子里，這是她為兒子張明準備的結婚用品之一。陽光透過窗戶灑在繡著鴛鴦戲水的被面上，那些金線在光線中閃閃發(fā)亮，像是活了過來。她輕輕撫摸著被面，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媽，您又在收拾這些老古董了？"張明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倚在門框上，手里拿著兩杯熱茶。

"什么叫老古董？這都是好東西，將來你孩子出生了也能用。"周秀芳接過茶杯，熱氣氤氳中她仿佛看到了一個胖乎乎的小嬰兒裹在這大紅被子里。

張明和林婷交換了一個眼神。林婷是張明的未婚妻，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說話輕聲細語的女孩，此刻她咬著下唇，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

"媽，其實我們有件事想跟您說。"張明深吸一口氣，拉著林婷在周秀芳對面坐下。

周秀芳的心突然提了起來，茶杯在她手中微微顫抖。"什么事這么嚴肅？是不是婚禮有什么變動？"

"不是婚禮的事。"林婷輕聲說，然后看向張明，示意他繼續(xù)。

"我們決定...結婚后不要孩子。"張明一口氣說完，然后迅速補充，"至少近幾年內不考慮。"

茶杯從周秀芳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熱水濺在她的布鞋上，但她渾然不覺。"你說什么？"她的聲音陡然提高八度。

"媽，您先別激動。"張明連忙蹲下身收拾碎片，"我們倆現(xiàn)在工作都不穩(wěn)定，房貸壓力又大，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怎么養(yǎng)孩子？"

"養(yǎng)不活？真好笑！"周秀芳的聲音開始發(fā)抖，"我和你爸當年一個月工資才幾十塊錢，不也把你拉扯大了？現(xiàn)在條件這么好，你們反倒養(yǎng)不起了？"

林婷小心翼翼地開口："阿姨，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們算過，一個孩子從出生到大學畢業(yè)，最少要花一百萬。而且...我們也有自己的職業(yè)規(guī)劃。"

"職業(yè)規(guī)劃？"周秀芳冷笑一聲，"什么規(guī)劃能比傳宗接代重要？林家三代單傳，到你這兒就斷了？"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張明站起身，臉色變得嚴肅："媽，孩子是我們的事，我們有權利決定要不要?，F(xiàn)在不是舊社會了，您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我們。"

"我強加？"周秀芳猛地站起來，眼前一陣發(fā)黑，"我這是為你們好！等你們老了誰照顧你們？我們張家不能絕后啊！"

"媽！"張明也提高了聲音，"您能不能別這么封建？沒有孩子我們照樣能過得很好！"

周秀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扶住桌子才沒倒下。二十五年了，她含辛茹苦把兒子養(yǎng)大，就等著這一天——看他成家立業(yè)，抱上孫子孫女?，F(xiàn)在這一切都成了泡影。

"出去。"她指著門口，聲音低沉得可怕，"你們都出去。"

"媽..."

"我說出去！"

門關上的聲音像一把刀插在周秀芳心上。她緩緩滑坐在地上，看著地上茶水的痕跡慢慢擴散，就像她心中那個關于孫輩的夢想，一點點被浸濕、模糊。

接下來的日子，周秀芳像行尸走肉般準備著婚禮。她機械地挑選喜糖、布置新房、通知親友，但心里那個空洞越來越大。每次看到小區(qū)里推嬰兒車的老人，她就別過臉去；電視里出現(xiàn)奶粉廣告，她立刻換臺。

婚禮前一周，她的老姐妹李阿姨來家里幫忙包喜糖。李阿姨一邊熟練地折著糖盒，一邊說："秀芳啊，你臉色怎么這么差？兒子結婚是喜事，你怎么愁眉苦臉的？"

周秀芳的手停了下來，眼淚突然奪眶而出。她把張明不要孩子的事一股腦倒了出來，邊說邊哭，手里捏碎了好幾顆巧克力。

李阿姨聽完，嘆了口氣："我家那個小的也是這樣，說是什么'丁克'。一開始我也接受不了，天天睡不著覺。"

"那后來呢？"周秀芳急切地問。

"后來我想通了。"李阿姨把碎巧克力挑出來，"孩子們有他們的人生。咱們那個年代，生孩子是為了防老；現(xiàn)在人家有養(yǎng)老金、保險，觀念不一樣了。"

"可張家就明明一個兒子??！"周秀芳捶著胸口。

"我聽說現(xiàn)在能做試管嬰兒，代孕什么的，說不定過幾年他們改變主意了呢？"李阿姨拍拍她的手，"你現(xiàn)在跟他們鬧僵了，將來真想要孩子的時候，誰幫你勸？"

周秀芳沉默了。那天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打開兒子的相冊。從滿月照到大學畢業(yè)，一張張笑臉在臺燈下泛著溫暖的光。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愛的究竟是想象中的孫子，還是眼前這個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兒子？

婚禮當天，周秀芳穿上了那件訂做的暗紅色旗袍。鏡子里的女人眼角已有皺紋，但眼睛依然明亮。她深吸一口氣，把一對祖?zhèn)鞯慕痂C子放進包里——這是準備給未來兒媳的，無論他們做什么決定。

酒店里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當司儀宣布新人入場時，周秀芳看著兒子挽著新娘緩緩走來，兩個年輕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愛一個人，就應該尊重他的選擇，就像當年她母親雖然反對她遠嫁，最終還是含淚祝福一樣。

敬茶環(huán)節(jié)，周秀芳接過林婷遞來的茶杯，從包里取出那對金鐲子。"婷婷，這個給你。"她的聲音有些哽咽，"無論你們做什么決定，媽都支持你們。"

林婷驚訝地睜大眼睛，隨即紅了眼眶。張明緊緊抱住母親，在她耳邊輕聲說："謝謝媽，我們愛你。"

婚禮結束后，周秀芳站在酒店門口，看著夜空中的星星。也許她永遠無法完全理解年輕人的選擇，但她知道，強迫他們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只會把兒子推得更遠。生命就像一棵樹，不一定每棵都要結果，重要的是它能夠向著陽光自由生長。

回到家，周秀芳打開手機，看到兒子發(fā)來的婚禮照片。她輕輕撫摸屏幕上兩人的笑臉，然后打開通訊錄，撥通了老年大學舞蹈班的報名電話。是時候為自己活一把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