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閨蜜薇薇在我新買的房間轉了一圈后,話匣子便打開了,當她笑我嫁不出去只能拼命買房時, 我靜靜地看了她半天沒有說話。
“所以說啊,琳琳,女人這一輩子,圖個什么?歸根結底不就是個歸宿嗎?”她攪動著杯里的拉花,指甲上的碎鉆閃得人眼暈,“像你這樣,拼死拼活,給自己買了那么個小窩,嘖,是,挺厲害。但說到底,不還是個…沒家的?”
她刻意頓了頓,目光掃過我對面那張顯然睡眠不足的臉,嘴角彎起一點憐憫的弧度?!澳锛沂前謰尩?,以后弟弟娶了媳婦,你回去就是客。這自己買的嘛…冷鍋冷灶的,沒個男人熱氣烘著,總少了點滋味,叫房子,不叫家。你看我,現(xiàn)在雖說忙孩子累點,但到底是在自己家里——夫家嘛,就是女人的根。”
“家”這個字從她涂著昂貴唇釉的嘴里吐出來,帶著一股陳腐的、依附他人的腥氣。我指腹摩挲著微涼的杯柄,沒說話。她當我理虧,笑意更深,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那點炫耀:“哎,聽說你上周又升了?手下管十幾號人了?何必呢?女人太強,男人怕的……”
存錢罐就放在我腳邊的紙袋里,那只胖乎乎的粉色小豬,是很多年前我拿到第一筆薪水時在地攤上買的,蠢得可笑,卻沉得要命。它肚子里塞滿的不是硬幣,是數(shù)不清的泡面月底、是凌晨三點的打車票、是陪客戶喝酒喝到去洗手間摳吐再補上口紅的忍耐、是方案被斃掉后躲在消防通道里無聲掉的眼淚,是胃疼得蜷縮在工位下還在改PPT的日日夜夜。
我忽然彎腰,把它拎了出來,重重頓在鋪著潔白桌布的桌面上。哐當一聲,孫薇薇的“諄諄教誨”戛然而止,驚得往后一縮。
“薇薇,”我聲音平得聽不出一絲波紋,手指敲了敲那只冰冷的瓷豬,“你說得對,我沒人可依仗,只得靠自己?!?/p>
下一秒,我猛地抓起厚重的玻璃煙灰缸,沒有絲毫猶豫,照著存錢罐最鼓脹的肚子狠狠砸了下去!
“嘩啦——咔嚓!”
碎裂聲尖銳刺耳,瓷片四濺,里面塞得密密麻麻的零鈔、硬幣、甚至幾張卷邊的舊紙幣,炸開般崩散出來,鋪滿了咖啡杯、甜品碟和精致的桌布。一枚一元硬幣滴溜溜打著旋,撞在孫薇薇驚愕張開的杯口,當啷一聲脆響。
她目光驚疑地投過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沒看她,手指點著狼藉中最醒目的一張百元鈔票,那上面甚至沾著一點不知何時蹭上的暗褐色痕跡——“看見沒?這張。連續(xù)加班七十二小時,低血糖暈倒磕在桌角,血滴上去的。換我現(xiàn)在房子里,最不起眼的那塊地磚?!?/p>
指尖移開,戳著一枚五毛硬幣:“這枚。被那個豬頭客戶灌了一整瓶白酒,爬到路邊吐得膽汁都出來,他簽合同了。夠買我玄關的一顆螺絲。”
我又抓起一把毛票,讓它們從指縫里簌簌落下,像在下一場卑微又堅硬的雨。“這些,無數(shù)個周末加班的外賣費省下來的。攢夠了我陽臺的一扇窗。”
我抬起眼,直視著孫薇薇那張煞白又僵硬的臉,她的精致妝容在破碎的貨幣和瓷片映襯下,顯得異?;痛嗳酢?/p>
“我這房子,”我一字一頓,砸在地上都能冒出火星,“每一厘米的水泥,每一根電線,每一塊玻璃,都是這么來的。它不姓娘,不姓夫,它只姓李!是我李琳,拿命、拿尊嚴、拿健康,一寸寸搶回來的!”
我站起身,瓷片在腳下咯吱作響,從錢堆里抽出幾張鈔票壓在杯子下?!拔业谋茱L港,磚瓦自己燒,梁柱自己扛。臟,累,疼,但它每一寸都刻著我的名字,塌不了?!?/p>
我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閨蜜?!澳愕暮篱T根,祝你扎得穩(wěn)?!?/p>
三年時間,足夠很多事發(fā)生。我在自己的江山里睡得安穩(wěn),沒人用“冷清”來指點我的人生。
手機在深夜尖銳地嘶叫起來,一遍,兩遍,執(zhí)拗得像是索命。我掙扎著從深度睡眠里拔出意識,抓過來,屏幕上跳動著一個陌生的號碼,還有窗外潑墨般濃重的夜。
剛接通,那邊不是聲音,是一團被劇烈喘息和哽咽撕扯著的混亂,背景是呼呼的風聲。
“……琳琳……是我……薇薇……”聲音破碎,被冷風割得不成形,裹挾著一種我從未在她那里聽過的、徹骨的驚恐?!啊皇侨恕蛭摇押⒆訐屪吡恕盐亿s出來了……零下三度啊……我就穿了件睡衣……”
她語無倫次,哭聲壓抑不住地冒出來,又被強行咽回去,變成更痛苦的嗚咽?!拔摇覜]地方去了……酒店要身份證,我什么都沒帶……琳琳……求求你……收留我一晚,就一晚……看在以前……”
以前?以前她可憐我“沒家”。
風聲灌滿聽筒,我?guī)缀跄芟胂蟪鏊┲鴨伪∷买榭s在某個街角瑟瑟發(fā)抖的樣子,豪門少奶奶的體面被撕得粉碎。
電話那頭傳來嬰兒細微的、貓一樣的哭聲,加重了這夜的凄冷。
沉默在電話兩端蔓延,只有她壓抑不住的抽噎和風聲作為底色。
很久,我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客廳那面墻前。壁燈冷白的光線落下,正正照在那枚深紅色的不動產權證書上。
我把它取下來,冰涼的封皮貼著指尖。
走到門邊,我沒有解鎖,只是嘩啦一聲——把厚重的防盜鏈掛上,金屬撞擊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然后,我對著話筒,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壓過了風聲和她絕望的呼吸。
“我沒在家?!?/p>
沒有等她回應,我掛斷了電話。然后關掉手機,把它扔在沙發(fā)上。
我抱著那本房產證,坐進離門口最遠的單人沙發(fā)里,像守著自己最核心的領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偶爾有車燈的光柱掃過天花板。
終于,樓下傳來踉蹌的、虛浮的腳步聲。停在了我的門外。
死一樣的寂靜。她看到了。
幾秒后,窸窸窣窣的,像是冰冷的手指遲疑地、恐懼地觸碰那條冰冷的防盜鏈。
然后,敲門聲響起。
很輕,一下,兩下。怯懦的,試探的,帶著最后一絲渺茫的乞求。
我沒有動。
敲門聲停了。一切歸于死寂。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一聲極度壓抑的、從喉嚨最深處擠出來的哽咽,像瀕死小獸的哀鳴,穿透門板,微弱地漏進來一絲。
接著,是腳步拖沓著、緩慢離開的聲音,一步,一步,沉得像是要陷進水泥地里,最終消失在樓梯間,被黑夜徹底吞沒。
夜重歸絕對的安靜。
我指腹下,房產證光滑封皮下,仿佛能摸到那些肉眼看不見的、已經干涸發(fā)暗的血痕與淚斑,它們無聲地灼燙。
我的江山,每一寸都寫著我的名字,由我的骨血澆鑄,不容任何污漬玷染,哪怕是他人淋漓的鮮血。
門外,是她被風吹散的依靠。
門內,是我寸土不讓、清白而完整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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