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歲生日那夜我停止服用抗抑郁藥和安眠藥， 開始每晚去公園看年輕情侶們吵架、和好、熱吻， 甚至偷偷錄下那些嬌嗔、喘息與哭泣聲回家反復(fù)欣賞； 直到某天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也在遠處記錄著我的癡態(tài)， 他微笑遞過錄音筆：“收集欲望殘骸嗎？合作吧——” 我們共同收藏扭曲愛欲的標本， 卻在拼接合成一段完美高潮時， 彼此冰冷的手指相觸瞬間突然惡心欲嘔， 原來我們對虛偽親密關(guān)系的報復(fù)， 終究不過是饑渴了半個世紀的一對可憐人。

五十年了。這個數(shù)字像一枚生銹的釘子，楔進生日的蛋糕，也楔進李婉華空洞的胸腔。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霓虹流淌如同一種廉價的安慰。梳妝臺上，那瓶吃了一半的白色藥片和幾板鋁塑包裝的安眠藥，在暖昧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她伸出手，指尖掠過藥瓶，卻沒有拿起。只是輕輕一掃，它們便嘩啦啦跌進抽屜深處，發(fā)出沉悶的終結(jié)聲響。

一種奇異的平靜籠罩了她。沒有決絕，沒有悲壯，只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算了”。喉嚨里常年堵塞的硬塊，似乎悄然溶解了。她站起身，走向窗邊，樓下的街心公園正開始上演它夜晚的劇目。成雙成對的身影，黏連著，嵌入墨綠色的樹影和昏黃的路燈光暈里。

此后，公園的長椅成了她的專座。冰涼的石頭透過薄衫刺激皮膚，讓她確認自己還活著。她看。看年輕的身體如何纏繞又撕扯，看淚水如何廉價地拋灑又迅速蒸騰，聽那些尖銳的指控、黏膩的愛語、崩潰的哭喊以及情動時壓抑不住的喘息。這些聲音，曾是她半生求而不得的魔咒，如今卻像一出乏善可陳的連續(xù)劇。她甚至買了一支小巧的錄音筆，像個蹩腳的田野調(diào)查者，把那些情感的碎片——嬌嗔、哭泣、賭氣的沉默、和解后的濃重呼吸——偷偷采集回來。在死寂的公寓里，她反復(fù)播放，聲音擰到最大，任那些喧囂的欲望殘骸沖刷四壁，試圖填補自己內(nèi)部那巨大的、無聲的裂痕。

直到一個雨絲稀疏的夜晚?？諝鉂駶?，公園人影稀疏。她正專注地對著遠處一對拉扯的男女舉起錄音筆，屏幕的光微弱地照亮她的臉。一種被注視的寒意陡然爬上脊背。她猛地轉(zhuǎn)頭。

對面長廊的陰影下，一個同樣不再年輕的男人倚著柱子。他手里，一支黑色錄音筆若隱若現(xiàn)，方向分明對著她。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李婉華的心臟驟然縮緊，隨即又以一種近乎破罐破摔的速度沉底。男人沒有避開她的目光，反而笑了笑，不緊不慢地穿過細雨，走到她面前。

他打量著她手里的設(shè)備，眼里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找到同類的了然。他遞過自己的錄音筆，聲音溫和得像夜風：“收集欲望的殘骸嗎？”他頓了頓，拋出邀請，“合作吧——樣本更豐富?！?/p>

她的指尖冰涼，沒有接，卻也沒有拒絕。一種荒誕的同盟就此達成。

他們的“收藏”變得龐大且系統(tǒng)?？Х瑞^角落里精心算計的對話，酒吧卡座間彌漫的曖昧試探，黑暗影院里衣物的窸窣摩擦……他們用冰冷的設(shè)備剖開無數(shù)段關(guān)系，收集那些最不堪又最真實的碎片，分門別類，貼上標簽：虛偽、貪婪、占有、怯懦。他們躲在各自寂靜的房間里，用耳機吞噬這些聲音，像兩個以負面情緒為食的幽靈，在對他者欲望的 dissection 中獲得一種冰冷的、居高臨下的快感。他們堅信自己已剝離假象，觸摸到了親密關(guān)系腐爛的核心。

那天晚上，在李婉華公寓昏黃的燈光下，他們決定拼接一段“完美”的高潮。精選的喘息，恰到好處的嗚咽，背景是模糊的雨聲和心跳——一段抽離了所有情感與上下文，純粹技術(shù)性的欲望尖叫。儀器屏幕上的聲波流暢起伏，如同虛假的盛世圖景。最后一段音頻需要嚴絲合縫地嵌入。

兩人的手指同時伸向操控面板。他的指尖微胖，帶著歲月的痕跡；她的手指干瘦，血管微凸。冰冷的皮膚猝不及防地相觸。

那一瞬間的觸感，并非溫暖，并非電流，而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滑膩的油膩感，像碰到了某種不潔的、沒有生命的東西。

毫無預(yù)兆地，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從胃袋底部猛沖上來，酸腐的液體灼燒著喉嚨。李婉華猛地抽回手捂住嘴。幾乎同時，她看見對面的男人臉色一白，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強忍著同樣的生理反應(yīng)。

空氣中精心拼湊的“完美高潮”還在虛偽地回蕩，甜膩得令人窒息。

錄音筆里，陌生男女的呻吟和哭泣被放大到扭曲，每一個氣聲都像一記耳光，抽打在兩個寂靜無聲的人臉上。

他們在這片人造的欲望喧囂中對望著，第一次清晰地看見了彼此眼里的東西：那里面沒有洞察世事的超然，沒有報復(fù)得逞的快意，只有一片同樣荒蕪了半個世紀的沙漠，風干涸了，只剩下兩顆被渴死的沙礫，在無盡的空虛里相互映照出對方的可憐相。

那令人作嘔的、無法忍受的，原來是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