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8月29日電 8月29日,《新華每日電訊》發(fā)表題為《古敕勒川,村名里的“三交”印記——中華各民族在“天蒼蒼、野茫?!钡耐聊ㄆ皆煌⒔涣?、交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風(fēng)俗和文化》的報道。
大青山南麓的土默川平原,就是北朝歌謠里著名的敕勒川。這里曾是“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蒼茫草原,如今已是“夾路離離禾黍稠”的良田沃野。明清之際,蒙古族土默特部駐牧于此,故名土默川。就在這一時期,長城內(nèi)的漢族農(nóng)民走西口來到這里墾荒定居,各民族在這片“天蒼蒼、野茫茫”的土地上生產(chǎn)和生活,祖祖輩輩在一起交往、交流、交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風(fēng)俗和文化,從土默川的村名、地名就可以領(lǐng)略各族人民和諧共處的獨特風(fēng)情。
土默川平原上,托克托縣團結(jié)村的幾位鄉(xiāng)親在地里聊天(資料照片)。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殷耀攝
謠諺里繞口令似的村名
曾聽過一則在托克托縣城鄉(xiāng)流傳甚廣的謠諺,這則謠諺用土默川地區(qū)的村名編排而成。“一出托城北閣外,哈拉板申來得快;走五申,過傘蓋,路過走了個什達岱;祝樂沁、公布到大岱;口肯板申挨杭蓋,塔布、帳房、波林岱;常合理、麻合理,大里堡,兵州亥;東西紅岱到襖太,一蹦子到了舊城北門外……”
謠諺里這些像繞口令一樣的村名,連綴在一起像一串珍珠一樣搶眼,其實這是老一輩走西口人去往歸綏即呼和浩特的路線圖。托城就是托克托縣城,也叫“妥妥城”或“脫脫城”,是明代的東勝衛(wèi)故城。明嘉靖年間,蒙古土默特部首領(lǐng)阿拉坦汗義子托克托在此駐牧,所以稱托克托。明清之際,托克托縣的河口古鎮(zhèn)是有名的商賈云集的水旱碼頭,腰纏萬貫的商人和窮愁無計的百姓走出西口,從河口鎮(zhèn)渡過黃河之后,瞭望一眼北邊的大青山,他們要從托克托縣舊城北閣出發(fā),前往大青山腳下的呼和浩特和包頭去淘金或謀生。
舊城北閣曾經(jīng)是托克托縣有名的地標(biāo)建筑,好比呼和浩特市當(dāng)年的舊城北門。按照謠諺里的地名往前走,離開托克托縣舊城北閣,很快就來到一個叫哈拉板申的村子,哈拉板申是蒙古語,意思是黑色的房子,唐代的東受降城就在這個村西的黃河故道邊。從哈拉板申村向北經(jīng)過大井壕村,就是傘蓋村和五申村。傘蓋源自梵語,意思是“僧人”。在土默特左旗察素齊鎮(zhèn),有個村名叫“山蓋”,和“傘蓋”是音譯之異,應(yīng)該是一個意思,歷史上應(yīng)該是有僧人居住的地方?!拔迳辍保梢詫懽鳌柏I鳌被蛘摺盀鯇彙?,鄂爾多斯市有烏審旗。烏審為蒙古語“烏拉西”一詞的音轉(zhuǎn)。烏拉西的蒙古語本意為“捕捉獵物的網(wǎng)套”,后引申為“使用網(wǎng)套的人及部落”,成為一個蒙古部落的名稱。土默特萬戶內(nèi)就有兀慎部,由阿拉坦汗之弟剌布克臺吉及其子孫統(tǒng)領(lǐng)。
五申鎮(zhèn)北邊是什達岱村,這個地名里蘊藏著一段民族團結(jié)的佳話。什達岱是蒙古語,走西口的人把蒙古語中的“稀地”發(fā)音成“什達”,稀地在蒙古語中是神奇或神圣的意思,岱是村莊或地方的意思,“什達岱”就是神奇的村莊或地方。什達岱村是土默川上一個典型的各民族村民雜居的村莊,20世紀(jì)60年代中期,為加強民族團結(jié),改名為“團結(jié)村”。后來,人們熟悉了“團結(jié)村”這個既好聽又好記而且寓意也好的村名,但說起什達岱這個蒙古語村名許多人也不陌生。如今這個擁有400多戶人家的村子里,漢族、蒙古族、回族等各族村民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團結(jié)村的北邊是祝樂沁村,也叫祝樂慶,這是一個漢語字面意思非常喜慶的地名,蒙古語為“珠拉氣”,意思是有畫匠的村子。
過了祝樂沁村再向北就從托克托縣進入土默特左旗了。祝樂沁緊鄰?fù)聊刈笃斓拇筢反?,大岱是蒙古語“大海”的音轉(zhuǎn),當(dāng)年走西口的拓荒者不斷聚居于土地肥沃的大岱村。20世紀(jì)80年代初,這個村莊人口達到7000人,是土默川上最大的村莊。再往北走離大青山越來越近,離呼和浩特越來越近。大岱北邊有一個大的村莊是“塔布”,現(xiàn)在叫“塔布賽”。明末清初,這里只有一戶蒙古族人家在此放牧;乾隆初年,來自山西省榆次和代縣的郭、南、馬、寧四戶漢族人家來此定居,形成五戶人家居住的村落,所以叫塔布子,即五家村。20世紀(jì)60年代中期改為塔布賽,意思是五好村,以示各族村民彼此團結(jié)和睦相處。
到了塔布賽村,距離呼和浩特市就只剩25公里了。從東北方向經(jīng)過常合理、麻合理,大里堡、兵州亥等村莊,就到了呼和浩特市。常合理、麻合理過去叫常黑賴、麻黑賴,“黑賴”也譯作“耗來”,蒙古語是嗓子的意思,引申為通道的意思。常黑賴往東北走是海流村,海流是蒙古語音譯,漢語意為水獺。如今往呼和浩特走要經(jīng)過主根岱大橋,主根岱的意思是“在東邊”。兵州亥的意思是麻雀,過了兵州亥再經(jīng)過臺閣牧、達爾架村就進了呼和浩特的舊城北門。臺閣牧的意思是“有拐彎的地方”,達爾架是“道爾基”,這其實是一個藏語的音譯,在西藏等地音譯為“多吉”,即金剛或堅固的意思。
走西口的先輩們來到托克托縣舊城北閣,除了前往歸綏,還有一條去往包頭的路線。當(dāng)年二人臺戲劇的開山鼻祖云雙羊在《走西口》里唱道:“從家出口外,來到妥妥北閣外,面向青山往北邁。走圐圙,到納太,迷失方向跑得快;趕包頭,繞石拐,連夜返回巴拉蓋,累得我真苦,沒一點阿木爾泰。晚上住在毛七賴,又碰見兩個忽拉蓋,偷了錢,受了害,臨走還拿了我一桿旱煙袋。你說我的運氣賴不賴?”這段唱詞唱出了老一輩走西口人的艱辛和曲折。
唱詞里除了蒙古語音譯的村名,還夾雜著許多地地道道的蒙古語。從托克托縣舊城北閣往東北走的目的地是呼和浩特,往西北走可以前往包頭,歌詞唱的地名是一條從托克托縣經(jīng)薩拉齊到包頭的走西口路線,圐圙是土默特右旗薩拉齊鎮(zhèn)的舊稱,納太是薩拉齊鎮(zhèn)北的一個村名,走到納太村時,劇中這位走西口的人迷了路,結(jié)果走到了北邊的石拐,連夜又返回巴拉蓋,住在毛七賴,這是老包頭附近的兩個村名。阿木爾泰是蒙古語,漢語意思是安寧,走西口人正抱怨自己沒有一點安寧,結(jié)果在旅店里又遇盜賊,盜賊即蒙古語忽拉蓋,把他的錢也偷了,旱煙袋也搶了。
語言融合的村名水乳交融
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土默川好多村莊是以村民的生產(chǎn)分工來命名的。大青山前的這片原野上手藝人是不能少的,美好的生活要靠他們描繪裝扮,需要他們煎炒烹炸:“點什氣”,蒙古語發(fā)音應(yīng)該是“得蘇沁”,意思是麻繩匠;“雨施格氣”,意思為氈匠,在土默川人家的炕上,家家戶戶都少不了鋪一塊毛氈;“察素齊”是造紙者;“畢克齊”是會寫字的人;“什不斜氣”為養(yǎng)鳥者,“土合氣”為廚夫,“斗林沁”為打柴者,“惱木七太”是弓箭匠……有聲有色的生活全靠這些心靈手巧的手藝人,他們的手藝化作了村名傳揚后世。
在土默川的原野上,許多村莊和水是分不開的,水是生命的源泉。在土默川上有許多叫“烏素圖”的村莊,就是有泉水的地方;還有好多帶“忽洞”的村名,就是有水井的地方。土默特左旗有一個叫“波林岱”的村莊,“波林岱”是“波勒格岱”的音轉(zhuǎn),意思是有泉水的地方?!安ɡ崭瘛奔床祭?,漢語意為泉水,這個詞在土默川被譯為“不浪”“卜拉”“不拉”等,比如托克托縣有毛不拉揚水站,毛不拉意思是不好的水;還有托克托縣的海生不浪村,“海生”是蒙古語音譯,奇怪或神奇的意思,海生不浪村有溫泉涌出,可不是奇怪的泉水嘛!也不是所有的“不浪”都作泉水來解釋,賽罕區(qū)和土默特左旗都有叫“倘不浪”的村子,倘不浪是漢語書籍上記載的“塔布囊”,蒙古語意為“第五王”,指同成吉思汗后裔結(jié)婚者的稱號,清代世襲塔布囊的爵秩名稱,蒙古語中塔布囊的本意是駙馬之詞,滿語里則是額駙。
用官名做地名在土默川農(nóng)村很普遍,體現(xiàn)了多民族聚居的特點。比如土默川上有好多以臺吉命名的村,臺吉是清代對蒙古貴族封爵名,位次輔國公,分四等。臺吉是滿語音譯,在滿族貴族中很常見,后來用臺吉來稱呼蒙古貴族,和貝勒、貝子意思差不多,漢語是太子。像皇太極其實是滿語音譯,可寫作“黃臺吉”。再比如托克托縣和土默特左旗有好多叫“章蓋營”的村子,章蓋是滿語,是管轄150戶人家的小官。還有一些村莊叫甲蘭板或甲蘭營,甲蘭是滿語,漢語意思是參領(lǐng),甲蘭板是參領(lǐng)住過的房子。甲蘭有時也被譯作“扎蘭”,又書為“甲喇”,呼倫貝爾市就有扎蘭屯市,清代曾在此地設(shè)有“甲喇”衙門,后形成村屯,故名扎蘭屯。
過去,土默川上召廟林立,召廟文化對地名的影響也很大。比如有喇嘛營、喇嘛灣等村落,喇嘛是藏語。像大岱可能是丹岱的音轉(zhuǎn),源自藏語,意為傳教者或傳佛者;美岱是梵語,是彌勒佛的號;再如蘇木沁是蒙古語,漢語意思是看廟人或建廟施主。土默川上有好多叫班頭營或班定營的地方,“班定”是梵語“班弟達”的簡稱,班禪的“班”也是“班弟達”的省稱,梵語里稱學(xué)識高深的學(xué)者為“班弟達”。土默川上還有好多村以“舍必崖”命名,有人說舍必崖就是沼澤地、爛泥灘之意,是蒙古語“沙巴日淖爾”的諧音,意為沼澤湖;但不一定準(zhǔn)確,舍必崖也許是“沙畢納爾”的諧音,從梵語沙彌轉(zhuǎn)來,即漢語佛門弟子之意,這里可能是佛門弟子待過的地方。
走西口文化還給土默川留下了一個特殊印記,無論在內(nèi)地多么顯赫的地方,在口外的土默川,它或許是一個村名。托克托縣什達岱村東南就有崞縣營子,在土默特右旗,不少村莊叫定襄營子、五臺營子、朔州營子、繁峙營子、祁縣營子、壽陽營子、武鄉(xiāng)縣等,山西的縣名在這里成了村落的名稱。當(dāng)年,走西口人趕著耕牛拓荒,民間也稱走西口為“跑青牛犋”,而走西口的先人們就以“牛犋”命名生活的村莊。土默川上有不少名叫什犋窯的村子,全村有十副牛犋的就叫“什犋窯”。
在土默川,有許多各族人民雜居的村莊,蒙古族群眾把這些村莊和市鎮(zhèn)稱為“板申”,以“板申”命名的村莊非常多。板申是蒙古語,原意為房子,引申為村莊。明清之后農(nóng)業(yè)開墾發(fā)展,土默川上出現(xiàn)了數(shù)百個以“板申(升)”命名的村子,有的“板申”干脆被人們簡稱為“板”,比如依肯板申是大房子,刀勞板是七間房,乃莫板申是八間房,刀刀板是下邊的房子。一些帶“板申”或“板”的村名,如果不是既懂山西話又懂蒙古語的人,已經(jīng)很難明白其真實的意思了,比如古路板,蒙古語原為“古日半白興”,簡稱古路板,漢語意為“三間房”;再比如“討號板”,“討號”也譯作“陶亥”或“桃花”,“討號板”漢語的意思為“河灣處的房子”。如今土默川上以農(nóng)耕為主,但通過這些有趣的村名,還可以知道這里曾是“牧馬頻來去”的牧場。托克托縣兩個村子叫“那木架”和“朱什拉”,那木架的漢語意思是秋營盤,朱什拉是夏營盤。
當(dāng)年走西口的漢族百姓學(xué)說蒙古語,好多語音的本義都給轉(zhuǎn)得很難理解,切不可從漢字的字面意思來理解土默川的村名。比如黑炭板,最初人們以為是放黑炭的房子,后來才知道走西口人把“哈屯”訛成了“黑炭”,“哈屯”是夫人,黑炭板就是有夫人的房子。再比如包頭市的石拐,是蒙古語“喜桂圖”的音譯,意為“有密林的地方”,從空中俯瞰陰山山脈,石拐這一帶有郁郁蔥蔥的林區(qū);再如野馬圖,字面理解是有野馬的地方,后來才知道是蒙古語“雅馬圖”的音譯之訛,是“有山羊的地方”。還有呼和浩特市有一個桃花鄉(xiāng),你會覺得這是一個“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其實“桃花”是“陶亥”的音轉(zhuǎn),陶亥就是河流的拐彎處,桃花鄉(xiāng)正在大黑河的拐彎處。
一代又一代走西口的山西人學(xué)說蒙古語,發(fā)明了許多讓人笑出眼淚的地名。哈拉板申村北有個村子過去叫忽拉格氣,這個村名反映出蒙古語地名漢譯時把意思都變了。蒙古語“忽拉格”“忽拉蓋”是賊寇的意思,把“忽拉格氣”譯成“賊營子”,村民們當(dāng)然不高興了。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這個村子才正名為“忽日格氣”,意思是“牧羊羔的人”,因為清乾隆年間這里住過飼養(yǎng)羊羔的蒙古族牧民。再比如土默特左旗有個把什村,全稱是“巴嘎什音板申”,意思是教師的房子。和林格爾縣有個村名叫“武松”,這個村子離殺虎口不遠,但仔細了解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走西口的山西老鄉(xiāng)們把蒙古語“烏素”硬生生給翻譯成了打虎英雄的名字?!拔渌伞逼鋵嵑汀盀跛貓D”差不多,就是有水源或水泉的地方,問當(dāng)?shù)厣夏昙o(jì)的村民,果然武松村過去有“烏素圖路”的名稱。
在大青山南麓的土默川上,各族先輩們給這一個又一個村莊取了非常有趣的村名,這些獨特的村名好比一個又一個透著生命活力的乳名,伴隨著青山黃河流傳久遠。這些語言融合的村名水乳交融般流淌在土默川上,讓人們看到各族人民阡陌相連、雞犬相聞的生活場景,讓人們看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方風(fēng)情。
鐵打的村莊流水的人。多少金子般的時光流走了,多少先輩們從村莊消失了,但這些有趣的村名還在,土默川人的后代一茬接一茬在這里誕生,他們早已成為血脈相通的親人,親切地呼喚著這些村莊的乳名,在呼喚中逐漸長大變老,用自己的汗水澆灌這情深義重的土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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