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初春，南京空氣濕冷而躁。熟悉的人都明白，這座軍人氣息濃重的城市里，藏著太多重量級的對話。所以當轎車在南京軍區(qū)辦公樓前停下，比預定的時間早了十五分鐘，門一開，聶鳳智的高大身影有點僵硬。見慣風浪，不至于如此?？山裉?，他帶著說不清的猶豫。

許世友當時，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桌面擺著一摞公文，眉頭深鎖。他聽慣了炮火，也習慣了檢查各級報表。門吱呀一響，是老戰(zhàn)友。他本該笑的，可一見聶鳳智臉色，登時語氣一緊：“你來得巧，喝口茶？”這句看似隨意的話后，是藏不住的警覺。兩人共事幾十年，彼此早就點透了底。聊沒兩句，聶鳳智低聲說出實情。話語里帶點遲疑，聽得出來——確實難以開口。“建軍，出事了?！?/p>

氣氛沉下來，一刀劈進。許世友其實早就預感到蹊蹺。許建軍，這名字，是他從骨血里掰出來的，期望很高。早在抗戰(zhàn)未結(jié)束那會兒，許世友就摯信“鐵軍無私”，戰(zhàn)爭年代，管教子弟是不講情面的?？扇缃?，兒子涉嫌違紀被中央逮捕，消息傳到這位老將軍耳朵里，像一顆冷子彈。

聶鳳智剛把情況講完，還沒勸慰，許世友手拍桌子，一字一句地說：“查實了就槍斃，誰都不能徇私?！闭Z氣一點不拖泥帶水。這種態(tài)度，其實早已印在許家子女心里。許建軍五歲時，許世友訓兒子動輒爆粗，犯了錯必須挨訓。那種家訓，說白了就是部隊規(guī)矩：參軍了，身份就不再是“許世友兒子”，一切按部隊章法辦。

許世友的兵法，還是老路子。子女七人，都被丟進軍隊的熔爐，不能留下關(guān)系戶?，F(xiàn)在想來，許光、許建軍這些名諱，又何嘗不是他抱著出征、立功、建業(yè)的希冀？許建軍從小嘴巧、腦子快，為了讓他吃苦，直接打發(fā)青海部隊，遠離南京的溫室。青海那邊苦，風吹骨頭疼。年輕人靠自己闖明顯難，但許建軍偏能混得開，早早升為干部。不過要說一步到天頂，也不現(xiàn)實，部隊里有的是出身論資排輩，這點許家不例外。

不過，事有轉(zhuǎn)折。許建軍高升不過幾年，南京軍區(qū)出大案。改革開放剛拉開帷幕，物資缺，改革的口號也新。走私那陣風勁兒大，一旦有人下水，扯出多少人都可能。許建軍被點名，一查就是團級參謀，還涉及軍隊物資的流轉(zhuǎn)。中央踟躕，這不是普通士兵犯事。怎么辦？往上報，許世友的身份太敏感。南京軍區(qū)最終折中，聶鳳智作為老戰(zhàn)友，這才被派來轉(zhuǎn)達。

許世友震怒是真，失落沒人看得穿。誰能承認自己養(yǎng)育多年的兒子沾了法律？可他偏要狠下心，已到這個地步了，還問什么人情。是個父親，心軟，但許世友外殼鐵打的，嘴上絕不松口。偏有意思，案子調(diào)查拖了很久，歸檔反復，不少人議論：是不是大人物摻和，許家背景厚重。但中央做事謹慎，不敢敷衍，每道手續(xù)都要按章來。

案子查不出結(jié)論前，許建軍就等著被關(guān)押，外面風言風語鬧翻天。外界看許家，有人指指點點，有人同情也有冷眼。有傳許世友去醫(yī)院看兒子，也有人說他根本不聞不問。沒人能真摸透他心里那根弦抻得有多緊。

許世友一直沒替兒子求情，反而多次主動上交檢討書。自責，與其說技巧，倒更像那代軍人老道德的延續(xù)。許建軍吃了不少苦頭，調(diào)查人員也犯愁，怕因身份攪成爛攤。案情膠著，調(diào)查隊伍還得兼著考慮許老將軍的情面?？蛇@情面，許世友偏不領(lǐng)。鐵軍傳統(tǒng)再好，落到自家出事，他也是繃住，既不幫腔也不勸說。

時間像無底洞。1985年春，許世友的身體終于垮了。南京總醫(yī)院里，走廊灑著落日的冷光，兒女們輪番守夜。誰能想到，剛強數(shù)十年的人，最放心不下的，是那個沒來看自己的“問題兒子”？有時許世友眼里沒多少神，聲音低了。醫(yī)生來查房，他不吭聲。許光、小女兒許華山在一邊嘀咕：爸心里掛著的誰還不明白？

可規(guī)矩框住了父子情感。中央文件規(guī)定得死死的，許建軍不能探望。有人嘀咕，若是強求一面呢，許世友會不會松口？可他沒提出哪怕一次請求，許世友最后也沒等來遠方的兒子。這種遺憾，是不是有點冤枉自己，這事說不清。

許世友去世后沒多久，案件有了新說法。調(diào)查組最后查明，許建軍遭牽連，是有人借他的名頭“,手腳做大了”。清白歸來，許建軍回南京時，父親已入土。親情這條線，算是斬斷了。許建軍失去父親的那天，許家門前冷清。鄰居們搖頭，議論紛紛?？墒虑樽叩竭@兒，什么是對，什么是錯，還重要嗎？

許建軍被平反以后，沒有重返軍營。他接二連三吃些閉門羹，年少的銳氣不復當年。部隊是鐵血的地方，出了事，總歸繞不過一些人心里那口氣。他離開軍隊，反而轉(zhuǎn)頭下海，投入生意。不想，這下混得不賴。許建軍利用軍中結(jié)識的人脈，沒兩年就做起貿(mào)易。彩票、礦產(chǎn)、房地產(chǎn)，這些賺錢門路，他壓根沒少嘗試。有人說他跟父親像，有人說完全不是一類人。

成功是多面的。許建軍當老板那幾年，恍若舊日的苦難沒發(fā)生。每年革命紀念日，他捐錢、做講座，說起父親的堅持，他聲音高了八度，別人以為他鐵骨錚錚。實際私底下，他對部隊、父親的看法反而軟得不行。你說他心里憋著氣？不見得。辦實事，做公益，也算是報答社會。這種轉(zhuǎn)變，有幾分像父親，但又帶著明顯的商人滑頭。

許家子女里，除了許建軍，許光后來調(diào)入地方官場，脾氣有點倔強，混得也一般般。許世友一生經(jīng)歷三段婚姻，家風復雜，家里時常吵鬧。許建軍倒是比較沉默，有時晚上會獨自喝悶酒。父親的原則壓得他結(jié)實，到了自己身上，有時候覺得忍無可忍?？删褪请x不開你說的那個“信仰”。

有人批評許世友，把規(guī)矩看得比親情重?？稍捳f回來，一個軍人，一輩子都活在規(guī)矩里，真要改？很難。許世友其實嘴硬心軟。有一年南京廣場搞紀念活動，許建軍灌酒后蹣跚而至，眼眶有點紅，嘴里嘟囔著：“我爸那脾氣啊……唉！”旁人聽了哈哈大笑，現(xiàn)場氣氛一松，倒讓人覺出點溫情。

父子的裂痕，有些事到老都還補不上。許建軍不是第一個被冤枉的，也不會是最后一個。規(guī)矩、權(quán)力、情感摻雜在一起，經(jīng)年不息。有人說許世友是鐵血門風，也有人說他死板失情?？梢部赡?，他做的正是當時最理智的那個選擇?又不是每個人都愿意去做這樣的父親。

許建軍那一代人，命運消長、逆境接踵。有人能扛過去，有人倒下不爬。許家故事，其實就是時代的注腳，一地雞毛，也有點兒許多人家的影子。規(guī)矩外的溫情、骨血間的隔閡，總歸在每個家庭輪番上演。

故事就這樣拉到了現(xiàn)在。這幾個字眼本就說不盡。許世友那種剛猛到底的執(zhí)念，受人敬重，也讓人難解。許建軍風雨漂泊，終究還是沒能再叫上一聲“爸”。南方的夜風吹過許家宅院，自有說不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