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觀：現(xiàn)代人必須要懂的科學哲學和科學史》是美國學者理查德?德威特撰寫的科學哲學著作，2018年由機械工業(yè)出版社出版。作者基于費爾菲爾德大學的教學經(jīng)驗，通過圖表輔助與通俗化表述，系統(tǒng)梳理科學認知體系的演進歷程。

全書以科學史為主線，解析人類世界觀從亞里士多德地心說、牛頓經(jīng)典力學到相對論與量子力學的變革過程。第一部分探討科學哲學基礎命題，包括真理本質與實證方法；第二部分分析古代至近代科學范式轉換，聚焦托勒密至伽利略的理論突破；第三部分評述現(xiàn)代科學對傳統(tǒng)世界觀的沖擊，揭示科學理論與認知框架的動態(tài)發(fā)展。通過跨學科視角，闡釋科學思維如何重構人類對世界的理解。

第7章　可證偽性

在本章中，我們將介紹可證偽性這個概念。乍看起來，圍繞在可證偽性概念周圍的命題好像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或者直接得不能更直接了。然而，實際上，它們可以變得非常復雜，尤其是當運用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實例上時。

在本章中，我們將首先了解一個簡化了的可證偽性概念，然后研究一下一些與其相關的復雜因素。在后面的章節(jié)中，特別是當我們研究科學史上的具體例子時，我們將會看到某些圍繞可證偽性概念的更復雜命題的范例。

基本概念

從某個意義上說，可證偽性非常直接明確。它是對待理論的一種態(tài)度。

特別是，當一個人考慮一種理論是錯誤的時候，他所持的態(tài)度。舉個例子，假設薩拉是一位物理學家，她認為關于宇宙起源的大爆炸理論可能是正確的。同時，薩拉與大多數(shù)物理學家一樣，并不是那么僵化地堅持自己的觀點。也就是說，如果有足夠多的新證據(jù)，能夠給出令人信服的理由，讓人們認為大爆炸理論是錯誤的，那么薩拉也將很樂意不再相信大爆炸理論。簡言之，盡管薩拉認為大爆炸理論是正確的，但仍愿意承認它有可能是錯誤的，所以我們就可以說，薩拉認為這個理論是可證偽的。

相比之下，假設喬伊是地平說學會的一員。地平說學會的成員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地球是平的。假設喬伊相信地平說理論，而且，不管出現(xiàn)什么樣的證據(jù)表明這一理論是錯誤的，喬伊總能繞過這些證據(jù)，繼續(xù)相信地平說理論。舉例來說，假設我們指出幾乎每個人都相信地球是圓的，喬伊回答說（可能并沒有道理）大眾的觀點并不是真理的代名詞。然后，我們向喬伊展示了一張在國際空間站上拍攝的地球的照片。喬伊說有充分理由認為整個宇宙探索計劃就是個騙局，這張照片以及相關電視報道都是偽造的；同時，他對我們表示同情，認為我們上了這些虛假報道的當。我們繼續(xù)爭論說，歷史書里有許多進行過環(huán)球航行的航海者所給出的記錄，而這些環(huán)球航行只有在“地球是圓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喬伊則告訴我們，他最近讀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說在一個平的地球上，當靠近地球邊緣時，羅盤方位會歪斜失真，這時，在像麥哲倫這樣的探險者身上，可能發(fā)生的情況是他們開始沿著一個大圓圈航行，這個大圓圈圍繞著平的地球的邊緣，由于羅盤方位歪斜失真，這些探險者就錯誤地認為自己是沿著一個球體的圓周直線航行。

很快我們就意識到，不管向喬伊展示多少證據(jù)來表明地平說是錯誤的，他都將堅持地平說理論。與薩拉不同，喬伊似乎不愿意承認他的理論可能是錯誤的，由此看來，喬伊認為這個理論是不可證偽的。

當人們談論或者撰寫關于可證偽性的文章時，往往會把它當成理論的一個特點。換句話說，有一種普遍但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在談到這個或那個理論時，說它是可證偽或不可證偽的。然而，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談論這個命題的最好方法。通常，可證偽性是對某個特定理論所秉持的態(tài)度，而不是這個理論本身的一個特點。讓我們再以地平說為例。地平說本身并沒有任何不可證偽之處。讓我們想象有兩個人，他們都是地平說的支持者，然后其中一個人被說服了，轉而認為地平說是錯誤的，而另一個人（就像前面提到的喬伊），無論有多少證據(jù)，他都拒絕承認地平說不正確。

在這兩個人的例子中，地平說理論都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兩個人對待這個理論的態(tài)度。因此，“一個理論本身是不可證偽的”這一說法通常并不準確，實際上，關鍵的因素是你對這個理論的態(tài)度，而且正是這個態(tài)度決定了你認為這個理論是可證偽的還是不可證偽的。

復雜因素

目前，可證偽性這個概念可能看起來是個相當簡單的概念，而“你是否認為某個理論可證偽”這個問題可能看起來是個直接明確的問題。然而，在很多實例中，特別是許多科學史上涉及大量理論變化的實例（比如，從地心說到日心說的變化）中，要想說清楚這些理論是什么時候被當成不可證偽的，并非易事。為什么說清楚很難？讓我們思考以下幾個原因。

當我們在前面描述薩拉時，我們說如果有“足夠多的”新證據(jù)給出“令人信服的原因”，說明大爆炸理論是錯誤的，薩拉將愿意不再堅持這個理論。正如我們在第4章中討論過的，證明預測是錯的，常?？梢宰鳛榉磳σ粋€理論的證據(jù)。也就是說，當用某個理論做出預測，而這些預測后來被證明是錯誤的，這時就給這個理論帶來了問題。然而，正如我們同樣在第4章中討論過的，錯誤的預測常常是由錯誤的輔助假設而不是錯誤的理論造成的。所以，當面對不正確的預測時，通常更合理的做法是摒棄一個或幾個輔助假設，而不是放棄整個理論。

由于我們可以（通常也應該）摒棄一個或幾個輔助假設，這時就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難以回答的問題：當證據(jù)數(shù)量達到多少時可以算是“足夠多”，從而讓人可以放棄一個理論？在什么情況下，可以說是有了“令人信服的原因”，讓人相信某個理論（而不是一個或幾個輔助假設）是錯誤的？

對于這些問題，并沒有明確的答案。當然，在問題剛一出現(xiàn)時就放棄某個理論并不合理，但是另一方面，對某些理論來說，當證明這些理論不正確的證據(jù)達到一定數(shù)量時，繼續(xù)堅持這些理論就不那么合理了。

第4章中關于冷聚變理論的例子可以很好地說明這一點。最初，在20世紀80年代末，有一些有趣的實驗結果表明聚變確實在低溫環(huán)境下發(fā)生。而且，給出這些實驗結果的兩位科學家絕不是什么怪人或邊緣化的科學家。所以，整個過程就是受人尊敬、著作頗豐且威望極高的科學家發(fā)表了（盡管是通過媒體，而不是主流的科學期刊）有趣的實驗結果。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冷聚變理論遇到了諸多問題。具體來說，用冷聚變理論可以做出某些預測，但其中很多都沒有被觀察到。一開始，面對這些問題，冷聚變理論的支持者選擇摒棄多個不同的輔助假設，比如冷聚變實驗設置中所使用的材料不對，實驗操作者沒有給冷聚變實驗設備進行足夠時間的充電，等等。后來，一年又一年，證明這一理論不正確的證據(jù)持續(xù)增加。與此同時，對最初那些有趣的實驗結果，也出現(xiàn)了許多其他可行的解釋。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期，也就是冷聚變理論發(fā)表10年后，這一理論的支持者數(shù)量不斷減少，他們不得不找出越來越復雜的輔助假設當理由。比如，至少對這一理論的某些支持者來說，冷聚變存在的問題都是大型石油企業(yè)的陰謀所致，因為它們想阻止新能源的出現(xiàn)和應用。

這里要說明的是，最開始，摒棄一些輔助假設而繼續(xù)堅持冷聚變理論是合理的。但是，當?shù)搅诵枰贸鲫幹\論來做支撐時，繼續(xù)堅持這一理論就變得不合理了。然而，重點是合理和不合理之間并沒有一條清晰明確的界線。

因此，不可能精確說明在什么情況下某個理論開始被當成了不可證偽的。

如果我們再回憶一下關于證據(jù)和世界觀的討論，那么前面所討論的這些命題將變得難上加難。在前面關于真理的一章中，我們第一次討論了我的朋友史蒂夫，現(xiàn)在讓我們再以他為例。史蒂夫堅持對《吠陀經(jīng)》的某些章節(jié)進行極其嚴格的字面解讀。由于認為這些經(jīng)文非?？煽?，史蒂夫相信月球上有智慧生命居住，月球到地球的距離比太陽到地球的距離遠，而且阿波羅登月事件是偽造的。關于這些問題，我和我的學生跟史蒂夫進行過無數(shù)次討論，通常都是向他提供證據(jù)，證明他的觀點不正確。史蒂夫不承認所有這些證據(jù)，只相信經(jīng)文所提供的證據(jù)。從我們的世界觀出發(fā)，對我們來說，史蒂夫在這些問題上的觀點可以明確地表明他認為這些觀點是不可證偽的，畢竟，不管我們提供的證據(jù)多么令人信服，史蒂夫都拒絕改變其觀點。

然而，現(xiàn)在讓我們從史蒂夫的角度再來想一想。在我們與史蒂夫討論的過程中，他經(jīng)常向我們提供他認為令人信服的證據(jù)，這些證據(jù)可以證明其所相信的經(jīng)文是正確的。如果史蒂夫所相信的經(jīng)文是正確的，那么史蒂夫的觀點就是有證據(jù)支撐的，而我們的觀點則是不正確的。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我們不接受史蒂夫提供的證據(jù)，而且不管史蒂夫提供多么強有力的證據(jù)來證明其觀點，我們都拒絕改變自己的觀點。因此，這時從史蒂夫的角度來看，我們才是把自己的觀點當作不可證偽的。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從史蒂夫的角度來看，他把自己所相信的理論當作可證偽的。史蒂夫明確表示，如果我們有足夠多的證據(jù)，他樂于放棄自己的觀點。但是，史蒂夫認為有意義的證據(jù)，與我和我大多數(shù)朋友認為有意義的證據(jù)相比，是非常不同的。我和我的大多數(shù)朋友都把重點放在我們認為是以經(jīng)驗為基礎的證據(jù)上，包括從物理學、天文學、宇宙學等領域得來的證據(jù)。

但對史蒂夫來說，最重要的證據(jù)是從經(jīng)文里得來的。所以，如果面對的是以經(jīng)文為基礎的證據(jù)（比如新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文，或者對現(xiàn)有經(jīng)文更新更好的解讀等），史蒂夫欣然表示他將樂于改變自己的觀點。因此，從史蒂夫的角度來看，他確實愿意在面對足夠多證據(jù)的情況下改變自己的觀點，也就是說，從史蒂夫的角度來看，他認為自己所相信的理論是可證偽的。

在這里，非常關鍵又很有難度的一個命題是，什么樣的證據(jù)可以算作有意義的證據(jù)。這是微妙而又重要的一點，并在科學史和科學哲學領域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這一點十分重要，因此值得我們在此重申一下：在幾乎所有現(xiàn)實生活的實例中，人們的主要分歧點并不是一方或另一方在面對足夠多證據(jù)時是否愿意放棄自己的理論，而是什么樣的證據(jù)可以算是最有意義、最重要的證據(jù)。

重點是，人們所認為的最有意義、最重要的證據(jù)與其整體世界觀是緊密相聯(lián)的。史蒂夫對經(jīng)文的堅持，在他的觀點拼圖中處于核心位置。如果史蒂夫放棄對經(jīng)文的堅持，則不可避免地要對他的觀點拼圖進行重大修改，或者說，實際上是要替換掉他的整個觀點拼圖中絕大部分拼板。對我來說，我認為以經(jīng)驗為基礎的證據(jù)是有意義的證據(jù)，因此，如果我實話實說，我強調的是什么樣的證據(jù)可以被當作合適的以經(jīng)驗為基礎的證據(jù)，而這同樣會在我的觀點拼圖中居于核心位置。換句話說，我和史蒂夫各自的觀點拼圖對我們把什么樣的證據(jù)當作有意義的證據(jù)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而這反過來又會深刻影響我們關于“是誰認為自己的理論不可證偽”這個問題的看法。

結語

在結束本章前，我想再著重強調一個關鍵點。在前面的討論中，我的意思并不是說某種相對主義理論是正確的，也沒有說所有證據(jù)和世界觀都是同等合理的，當然，我更沒有說史蒂夫的觀點是合理的。我認為史蒂夫的觀點完全不合理。過去400年間出現(xiàn)了大量超乎想象的進步，特別是在以經(jīng)驗為基礎的科學領域，在這個背景下，我認為，很明顯，繼續(xù)把證據(jù)建立在對宗教經(jīng)文的字面解讀之上是一種不好而且過時的做法。同時，我認為史蒂夫是個很好的例子，表明了有這樣一類人，他們認為自己的觀點是不可證偽的。

用史蒂夫這個例子，我實際想表達的重點是，“人們是否認為某個理論是不可證偽的，如果是，為什么會這么認為”等命題，比人們通常所認為的要更加微妙和復雜。正如史蒂夫的例子所說明的，我們不能只是簡單地說，

因為史蒂夫拒絕接受我們的證據(jù)，就得出他認為自己的理論不可證偽的結論。反過來，史蒂夫也可以用完全相同的說辭來描述我們，也就是我們拒絕接受他的證據(jù)。所以，如果我們要證明史蒂夫認為自己的理論不可證偽，我們需要做得更多。

同樣地，如果僅僵化地說我們所選擇的證據(jù)是正確的證據(jù)類型，也是不合理的。換句話說，我們不能通過僵化地說“我們的證據(jù)才是正確的證據(jù)類型”，來得到“史蒂夫認為自己的理論不可證偽”的結論。

要證明史蒂夫認為自己的理論不可證偽，我們需要考慮一系列相互關聯(lián)的命題，比如，在經(jīng)驗證據(jù)和古代經(jīng)文之間，哪個作為證據(jù)更合理。也就是說，考慮了這些相關聯(lián)的因素后，正確的結論就將是史蒂夫確實認為自己的理論不可證偽。對于這個過程，我認為不會存在質疑。然而，在這里，我想表達的主要觀點是，要有力地證明人們認為自己的理論不可證偽是非常復雜的。

所以，正如本章開篇提到的，可證偽性是一個比其看起來要更微妙且更復雜的命題。當我們在后續(xù)章節(jié)中探討科學史上一些重要的發(fā)展時，請繼續(xù)留意上面這些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