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文和齊白石、徐悲鴻老照片
有次,去拜訪徐悲鴻夫人-廖靜文女士,她指著一幅畫對我說,這是20世紀20年代,齊白石先生送給徐悲鴻的一幅山水畫上的題詩:
少年為寫山水照,自娛豈欲世人夸。
我法何辭萬口罵,江南傾膽?yīng)毿炀?/p>
謂我心手出怪異,鬼神使之非人能。
最憐一口反萬眾,使我衰顏汗?jié)M淋。
詩中的“江南傾膽?yīng)毿炀?,便是指的徐悲鴻。當時,齊白石先生的處境是很艱難和孤立的,所以有“我法何辭萬口罵”之句,但悲鴻敢于“一口反萬眾”,極力推崇齊白石先生在藝術(shù)上的高深造詣,因此白石先生對他滿懷知己之感。他們之間終生不渝的友誼,傳為藝壇佳話。
遠在1929年,悲鴻從南方來到北京,擔任北京藝術(shù)學院院長,白石先生當時已屆70多歲高齡,在藝術(shù)上也正是最成熟的時期。他的作品栩栩如生,在筆墨技法上表現(xiàn)了中國畫高度的概括和提煉的特點,引起了悲鴻的歡喜贊嘆。在當時以模仿古人為能事的國畫界,死氣沉沉,而白石先生那種大膽師法造化,不落古人窠臼,富于創(chuàng)造的精神,使悲鴻感到難能可貴。于是,悲鴻專誠去拜訪了白石先生,并決定聘請他擔任北京藝術(shù)學院教授。
齊白石和徐悲鴻合作作品《吉祥富貴圖》
當時,年僅30多歲,風度翩翩的悲鴻和白發(fā)銀須的白石先生竟一見如故,互相傾吐積愫。白石先生住在西城跨車胡同那所安靜的四合院里,一向深居簡出,在他那間樸素的畫室里,很少有過這樣熱烈歡樂的談笑;他們的興致愈來愈高,評畫論詩,滔滔不絕。但當悲鴻提出想聘請白石先生擔任教授時,白石先生卻一口謝絕。過了幾天,悲鴻再去看望白石先生,重提此事,又遭到白石先生婉言辭謝。第三次,悲鴻又到白石先生家里,再三敦請。白石先生深受感動地說:“徐先生,我對你說實話吧!我不是不愿去當教授,是我從來沒有進過學堂,更沒有在學堂里教過書,連小學、中學都沒有教過,怎能教大學呢?遇上學生調(diào)皮,我這樣大年紀了,栽個跟頭,就爬不起來了!”悲鴻欣幸終于了解了白石先生的顧慮,便耐心地勸說他,只要他在課堂上作畫示范,不要他講課。還說:“我一定在旁邊陪著你上課。夏天,給你安把電扇。冬天,給你生個火爐。不會使你不舒服。”白石先生終于答應(yīng)試試。于是,悲鴻親自坐了馬車去迎接,白石先生穿了一件寬大的長袍,拽著手杖,和悲鴻一同登上馬車。
▲齊白石 徐悲鴻 戊子(1948年)合作作品《 可以洩露的天機》
這是1929年一個美麗晴朗的清晨,陽光微笑著俯瞰大地。一匹瘦弱的馬拖著一輛四輪馬車,緩緩地沿著狹窄的胡同走去,車輪隆隆地穿過寬闊的街道,繁華的鬧市。車上的白石先生很少說話,臉上有一種專注的神情,顯示他內(nèi)心的緊張不安。馬車停住了,站在北京藝術(shù)學院門口的學生們爆發(fā)了一片掌聲,白石先生嚴肅地頷首致意。悲鴻陪他去教室里,畫案上早已擺好了筆墨紙硯。白石先生卻帶來了他自己慣用的幾支筆,非常熟練地畫起來。他的筆墨簡練,但運筆時卻很緩慢,仿佛每一筆都在精雕細琢,巧妙地運用筆鋒的變換和墨色的枯濕濃淡,達到了悲鴻所謂的“致廣大,盡精微”的藝術(shù)效果。學生們都屏住氣息注視著,每一雙眼睛都隨著他的筆鋒在移動。畫完以后,在悲鴻的引導下,白石先生和學生們展開了漫談:“不要死學死仿,我有我法,貴在自然?!卑资壬h(huán)顧學生說:“花朵未開色濃,花謝色淡。畫梅花不可畫圈,畫圈者匠氣……”。
▲齊白石和徐悲鴻 合作作品《 向日葵貓咪圖》
一堂生動的課在當當?shù)南抡n鈴中結(jié)束。學生們很高興,白石先生也很高興,悲鴻的臉上閃著完成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才有的那種勝利光彩,他興奮地坐上馬車送白石先生回家。那位懶洋洋的馬車夫和那匹衰老的馬似乎也感染了他們的快樂,馬車輕快地奔馳起來。到了跨車胡同門口,悲鴻攙白石先生下了車,白石先生用激動得有些發(fā)抖的聲音說:“徐先生,你真是好人,沒有騙我,我以后可以在大學教畫了,我應(yīng)當拜謝你!”話音未落,他便雙膝下屈,悲鴻慌忙攙住了他,淚水涌到了悲鴻的眼眶里。從此,這兩位在當代享有盛名的藝術(shù)巨匠,便成了莫逆之交。20年代的北京,藝術(shù)領(lǐng)域也和政治領(lǐng)域一樣,保守和反動勢力極為囂張,悲鴻在北京藝術(shù)學院進行的一些改革,遭到了強烈的阻撓,悲鴻感到孤掌難鳴,終于拂袖而去。他帶著憂戚的心情去辭別白石先生。
▲齊白石為徐悲鴻畫的作品《月下尋歸圖》
白石先生神情黯然,拿起顫抖的筆,畫了一幅《月下尋歸圖》送給悲鴻,畫面是一位身穿長袍的老人,扶杖而行,面容抑郁,這是白石先生的“自寫”。畫面題了兩首詩:
(一)
草廬三顧不容辭,何況雕蟲老畫師。
海上清風明月滿,杖藜扶蘿訪徐熙。
旁邊附一行小字:
“悲鴻先生辭余出燕,余問南歸何所?答:月明在上海,缺,在南京。
”徐熙是我國南唐著名的畫家,擅花果林木禽魚草蟲,才氣過人,世稱神妙,白石先生借以比喻悲鴻。
(二)
一朝不見令人思,重聚陶然未有期。
深信人間神鬼力,白皮松外暗風吹。
悲鴻南歸以后,與白石先生書信往返,極為頻繁。白石先生每有佳作,必寄給悲鴻。悲鴻便按白石先生的筆單,將畫款寄去。這是白石先生精力最充沛的時期,筆墨蒼勁洗練,悲鴻保存他此時的精品甚多。
后來,悲鴻為了使更多的人能了解到白石先生的藝術(shù)成就,便向中華書局推薦出版《齊白石畫集》。當時中華書局主要負責人之一舒新城先生是悲鴻的好友,他是一位博學多才,又很重道義的有志之士,對悲鴻的藝術(shù)主張是積極支持的。獲得他的同意,悲鴻立即親自編輯《齊白石畫集》,并撰寫序言。這是白石先生的作品第一次正式出版銷售。在這以前,白石先生曾自己出錢,在一家店鋪用石印印刷過一本畫冊,分贈親友,花了不少錢。當白石先生接到中華書局出版的他的畫集和稿酬時,既高興,又迷惑不解:“為什么替我印了畫集,不要我的錢,反而送錢給我呢?”他又一次對悲鴻產(chǎn)生了信賴和感激。
▲齊白石和徐悲鴻 合作作品《 向日葵公雞圖》
1934年至1935年,悲鴻應(yīng)法、德、比、意、蘇邀請,先后前去舉辦中國畫展覽。他攜帶了齊白石先生許多的精品,參加展出,宣揚了白石先生的藝術(shù)成就,受到了外國觀眾的熱烈贊賞。1937年盧溝橋事變的炮聲震撼著中國人民,艱苦的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白石先生因為年邁,不能遠行,不得不留在淪陷了的北京。悲鴻則遠走重慶、昆明、南洋、印度等地,為救濟在戰(zhàn)火中失去家園、流離失所的祖國難民,他四次在南洋舉辦自己的作品展覽,將賣畫的全部收入捐獻祖國救災(zāi)。他和白石先生相隔萬里,書信難通,偶然聽到一點關(guān)于白石先生健在的消息,便喜不自勝。他作過一些詩,寄托對白石先生的懷念,現(xiàn)在保存的有下面四首:
(一)
烽煙滿地動干戈,縹緲湘靈意若何,
最是系情回首望,秋風裊裊洞庭波。
(二)
亂離阻我不相見,屈指翁年已八旬。
猶是壯年時盛氣,必當八十始為春。
(三)
卅載京華北斗尊,筆歌墨舞氣縱橫。
聲名中允契闊久,庾信文章老更成。
(四)
幻想凝成幻景開,江山終古屬天才。
車輪舟楫遍難借,愿送昆侖喜馬來。
1945年8月,抗日戰(zhàn)爭終于贏得了勝利,舉國一片歡騰。那時,我們住在嘉陵江北岸,悲鴻正值大病稍瘥,立即去函問候白石先生,很快收到了白石先生的復信。信中親述他在日偽壓迫下,勉強能安貧度日,身體尚健,并滿懷憶念地寫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君也?!?/p>
▲徐悲鴻、齊白石合作《蜀葵蝦》
1946年8月,悲鴻和我由重慶經(jīng)南京、上海來到北平,悲鴻就任了北平藝術(shù)??茖W校校長。我們懷著急切的心情去拜訪了白石先生。還是在西城跨車胡同,還是在那裝著鐵柵欄的樸素的畫室里,舊友重逢,而且是在八年戰(zhàn)火紛飛之后重逢,感到多么幸運和喜悅!他們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白石先生那飄在胸前的銀須也因快樂而抖動起來,然后,他哆哆嗦嗦地用手指去摸索系在褲腰帶上的那串鑰匙,把那只鎖了三道鎖的大木柜打開,從里面拿出許多糕點來招待我們。那些原很柔軟的蛋糕和點心,因放置的時間太久,都變成石頭一般堅硬,但拗不過白石先生殷勤的勸說,我們吃著它,就如同吃無上的美味,細細地咀嚼著。
悲鴻就任北平藝專校長后,便立即聘請齊白石先生擔任名譽教授。悲鴻又親自坐車去迎接他,但坐的不是馬車了,而是奔馳的小轎車。時間已過去了17年!對悲鴻來說,這17年是多么艱苦多么漫長的17年呵!他已無復當年的身強力壯,風度翩翩,而是兩鬢成霜,那斑白的頭發(fā)和蒼白的面容都說明了他曾在怎樣艱苦的道路上跋涉過。17年中,他走遍了祖國的大地,跨越了歐亞兩洲,為了多難的祖國,他不遺余力地倡導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運動,頑強地戰(zhàn)斗著。他孜孜不倦地從事創(chuàng)作和培育人才,贏得了桃李遍天下的美譽。現(xiàn)在,他不再是孤掌難鳴了,他聘請了許多優(yōu)秀的美術(shù)家來北平藝專擔任教職。他和白石先生的往來也更密切了。
▲徐悲鴻、齊白石合作《蜀葵蛙》
有時,白石先生來我們家;有時,我們?nèi)タ赐资壬?。他們也曾在一起作畫,悲鴻畫雞,白石先生便補塊石頭;白石先生畫蜻蜓,悲鴻便補束花草。在我們那寬闊的院子里,滿植了草皮、松竹、果樹,夏天的傍晚,白石先生常在這里和我們一起乘涼。他遇到什么不愉快或不順心的事,總要找悲鴻談;有時,賣畫的錢算不清了,他要來找悲鴻替他算,只要悲鴻說了的,他就信服。白石先生90歲那年,悲鴻手植的水蜜桃結(jié)了累累的果實,為了給白石先生增添一些喜悅,悲鴻特地派車將白石先生接來。那天,剛好下過一場大雨,不平整的路面積著雨水,汽車開到我家門口時,我們用一張?zhí)僖螌资壬Я诉M來。他笑呵呵地站在還滴著水珠的桃樹旁,舉起他那滿是皺紋的雙手,伸向那被累累果實壓彎了的枝條,緩緩地,一個一個地摘下那鮮艷的水蜜桃,我在旁邊用只竹籃接著,悲鴻也興沖沖地幫著摘,他憔悴的臉上浮動著異常柔和而愉快的笑容。在碧凈的空曠無比的天空上,懸著一條美麗的彩虹,散碎的陽光快活地在枝葉上閃爍。我的竹籃很快便被填滿了。白石先生像看什么珍寶似的,戀戀地看著這籃鮮艷的桃子。直到在我們家吃完了飯,帶上了這籃水蜜桃,我坐車送他到跨車胡同時,攙他下車,他還說:“要讓桃子走在前面。”他就這樣目不轉(zhuǎn)睛地跟在桃子后面,走進了鐵柵欄里的畫室。90歲高齡的白石先生真像一個孩子一樣,熱愛著一切美麗的東西。
▲徐悲鴻、齊白石合作《金雞圖》
也是在90歲這一年,有一天,白石先生滿面愁容地由他的兒子攙著,來到我們家里,他的眼睛里含著淚水。人們都知道,白石先生82歲時死去了夫人后,便請了一位夏文珠女士做護士。夏女士孤身一人,不辭辛苦照料白石先生的生活,長達7年之久,這時她已50歲了。但因一件小事發(fā)生糾葛,她負氣走了。白石先生為此而感到坐臥不寧,很難過地對我們說:“就是一件東西,用了7年,也舍不得丟掉,何況是人吶!”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悲鴻,露出神思恍惚的樣子。悲鴻安慰他說:“你不要著急,我要靜文去勸她回來?!庇谑俏议_始東奔西跑。起先,我找到夏文珠女士的哥哥嫂嫂家,他們都說夏文珠女士不在,我三番五次去找,她就是不肯見面。而白石先生每天吃完早飯,便來到我家里等著,一直等到吃午餐。午餐時,他端起飯碗,眼淚便簌簌地掉在飯碗里。他很難過地說:“夜里,我把枕頭都哭濕了?!蔽遗滤眽牧松眢w,便安慰他:“不要著急,我再去找她,一定把她找回來?!?/p>
▲徐悲鴻和齊白石、李可染老照片
白石先生非常高興聽到這些話,連忙對我說:“你告訴她,《西廂記》里寫的,要來,還要早些來!”我驚訝地望著90歲高齡的白石先生,感到他的心還是多么年輕呵!但是,我卻找不到夏文珠女士。最后,我到胡政之先生家,是他將夏文珠女士介紹給白石先生做護士的,他是胡適之先生的弟弟。我希望他們能幫忙找回夏女士,但胡政之夫婦都說,文珠女士馬上要結(jié)婚了,絕不可能再去白石先生家里工作。我將信將疑,仍要求和夏女士見面。后來他們幫助我找到了她,我雖然努力勸說她,但無濟于事,她當時正忙于制嫁衣。白石先生知道以后,非常傷感,曾作了一首詩懷念她:
眠食扶持百事精,頤年享受亦前因。
一朝別去無人管,始識文珠七載恩。
后來,為了替白石先生再找一位護士,我和悲鴻都做了許多努力。1953年,悲鴻因過度勞累,在會場腦溢血,不幸逝世。巨大的悲痛襲擊著我,但見到白石先生時,為了怕引起他的悲傷,我不得不掩藏自己的痛苦,佯稱悲鴻出國訪問去了。直到一年多以后,有一天,白石先生來家里看我,見到門口掛著徐悲鴻紀念館的門牌,他才恍然悟到悲鴻已離開人間。他扶著手杖,步履艱難地走進悲鴻生前的那間書房兼會客室,像往常會晤悲鴻那樣,習慣地坐在北面靠墻的那只沙發(fā)上,靜靜地一言不發(fā),他那憂傷的目光,呆滯地凝視著窗外。那里綠樹成蔭,悲鴻手植的那些果木在迎風搖曳,溫暖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了一地斑駁的樹影,幾只燕子箭一般地掠過天空,停在廊前的屋檐上,呢喃細語……周圍一切都充滿了生氣,仍和悲鴻活著時一樣,我陷在深沉的回憶里了。環(huán)顧室內(nèi),一切依舊,靠南窗的那只寫字臺上,仍放著悲鴻的筆墨、硯臺、筆洗、調(diào)色盤,如同悲鴻剛剛還在那里工作。一種幻覺向我襲來,我仿佛又看見悲鴻站在我面前,閃著他那雙好看的微笑的眼睛,他在親切地叫我的名字,吩咐我給白石先生預(yù)備午餐……猛然我聽到白石先生凄愴的問話:“屋里設(shè)了悲鴻先生的靈位嗎?”“沒有”,我哭著回答:“只在我住房的墻上掛了一幅悲鴻大照片。”白石先生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我攙著他穿過兩重院落,來到了我的住房里。他十分吃力地站在悲鴻的相片前,抖動著嘴唇,聲淚俱下地說:“悲鴻先生,我是齊白石,我到你面前來了!”他顫顫巍巍地彎腰,行了三個90度的鞠躬,然后,他緩慢地轉(zhuǎn)向我,慨嘆地說:“悲鴻先生是我的知己,一個人要得到一個知己真不容易呵!”他又補了一句:“悲鴻先生從不欺人?!彼蟾庞钟浧?0年代他處境艱難的舊事了。如今,悲鴻和白石先生辭世已很多年了,我在淚眼蒙眬中,回顧那些永不復返的歲月,重又置身于我尊敬的悲鴻和白石先生身邊,迎面吹來清新而溫暖的風,夾帶著他們和諧的笑語。我舉目眺望那已成為瓦礫和一片廢墟的悲鴻故居,依稀地看見悲鴻手植的那些果樹披上了美麗的陽光,在依依地迎風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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