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川渝地區(qū)就被認為是移民大省、民族走廊。因此,當?shù)氐拇ㄖ餍叛鲆彩切蜗蠖嘧?,不分時代的延續(xù)至今。即使甘孜、阿壩、涼山等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也有分布。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四川境內(nèi)至今標識為“川主廟”的地名仍有近200個之多。影響之深遠也可見一斑。
大禹時代
大禹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川主載體
誰是川主?傳說中的夏禹、古蜀王杜宇和開明、秦蜀郡太守李冰父子、蜀漢帝劉備、隋嘉州刺史趙昱、唐忠州刺史李鴻漸等,都有被尊為“川主”。
清陳懷仁撰《川主五神合傳》解釋道:治水者,皆稱神”,將大禹、李冰、李冰子李二郎、趙昱、李鴻漸并列為“川主五神”!
大禹的川主信仰 主要分布在高地地區(qū)
其中,大禹與李冰父子香火最盛:岷山導(dǎo)江,大禹之功在天下。離堆鏨堰,李公父子之功在全川。
事實上,大禹川主通常流行于巴蜀高地。理縣桃坪羌寨有川主廟,當?shù)叵鄠鞔ㄖ髌兴_是出自西羌的治水英雄大禹,每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為圣誕祭祀日。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天也是李冰祭祀日,以及道教雷神節(jié)和西南地區(qū)的火把節(jié)!
道教的雷神節(jié) 日期與川主祭祀一致
在汶川、北川等地,羌族認為大禹是自己的遠祖。這與《鹽鐵論》、《吳越春秋》、《后漢書》等文獻中,“禹出于西羌”的論述不謀而合。
此外,大禹還是流行西南的天師道“三官”中的水官大帝,廣受不同族群的供奉香火。
道教的雷神節(jié) 日期與川主祭祀一致
李冰時代
低地地區(qū)太守李冰是川主信仰的主要圖騰
相比之下,李冰父子多被巴蜀低地尊為川主(也稱灌口二郎神)。在都江堰 曾出土其巨像,上面雕刻有“故蜀郡李府君諱冰”、“(東漢)建寧元年(168)閏月戊申朔甘五日都水橡”、“尹龍長陳壹造三神石人治水萬世焉”。
根據(jù)專家解讀,測附近遺跡曾是“李公祠”,也就是最早的川主廟。
東漢時期的李冰石像證實這種信仰由來已久
此外,有學(xué)者斷定這種風(fēng)俗源于古蜀文明。當時的巨石崇拜,被后世演繹為石犀鎮(zhèn)水,并與李冰事跡相互融合。三神石人也很可能原本用于測水,但被后世文人突出其與李冰的聯(lián)系,并刻意強調(diào)李冰的“江神”屬性。
有著深厚民眾基礎(chǔ)的李冰崇拜,在五代割據(jù)時達到頂峰。通過種種本土信仰的地位提升,巴蜀的地域認同也得以建構(gòu)。前蜀王建冊封一系列本土神靈,李冰就獲封大安王,后蜀的孟昶又加封其為應(yīng)圣靈感王。
都江堰的石犀被認為是某種李冰遺跡
有時,巴蜀本地統(tǒng)治者也會親自cos川主神。《蜀梼杌》載:前蜀王衍曾“戎裝披金甲, 珠帽錦袖, 執(zhí)弓挾矢,百姓望之,謂如灌口神”?!豆沤駡D書集成·神異典》卷四六引《賢奕》,《蜀中廣記》所引《灌口志》,都提到后蜀的孟昶與二郎神形象相似。
然而,這一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竟會成為宋朝的心腹大患。先是搬空后蜀府庫,繼而將內(nèi)地習(xí)以為常的經(jīng)濟管控移植過去,很快就因水土不服引發(fā)當?shù)厣特湻纯埂F渲?,最為出名的是王小波、李順起義。雖以“均貧富”為名,但主事人卻是不折不扣的茶商,亦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陳勝其實出身楚國小貴族。
王小波、李順用蜀帝遺孤與李冰信仰喚起人們的鄉(xiāng)土情懷
公元993年,王小波、李順借用民意基礎(chǔ),在灌口二郎神祠祀聚集民眾。等于是在川主寺發(fā)動反宋起義。由于苦宋久矣,這支義軍廣受歡迎,一度四處攻城略地,令朝廷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方才平息。
因此,民間任何涉及李冰祭祀的cosplay,都可能觸動朝廷神經(jīng)。
作為治水英雄 李冰居然在宋朝成為敏感符號
壓迫與反抗
北宋時期 統(tǒng)治者對李冰和川主崇拜非常忌憚
事實上,早在起義前的973年,就有渠州妖賊李仙眾萬人劫掠軍界。如果聯(lián)系《宋會要·禮二十·郎君神祠》,這或許導(dǎo)致原本在乾德三年下詔“增飾導(dǎo)江縣李冰廟,歲一祭祀”的宋太祖,轉(zhuǎn)念在開寶七年“命去王號”。
在王、李起義后,朝廷愈發(fā)視李冰信仰為洪水猛獸?!端未笤t令集》載:995年正月的改元詔書里有“蜀主暴興于狂孽…妖氛漸弭”之辭,且稱王、李余部為“巴蜀余妖”。
中原流官總是對地方信仰非常忌憚
晏殊的《馬忠肅公墓志銘》提及:起義后六年,馬亮任西川轉(zhuǎn)運副使時,稱灌口神祠祀“并將戎械,跨逾境邑,僭亂儀章”,下令禁止。
《宋會要輯稿·刑法》也記載:1012年7月10日,知益州李士衡言‘永康軍村民社賽,用棹刀為戲,望行禁止。
傳統(tǒng)習(xí)俗中李冰祭祀免不了大型cos場面
北宋歐陽修撰《程琳墓志銘》、《程琳神道碑銘》,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及江少虞《皇朝事實類苑》卷二三《官政治績·程文簡》,等都談到起義后36年發(fā)生的“自號李冰神子”事件。其參與者多達百余“妖人”,且自封官屬吏卒,造謠命官要亂殺人。后來為首者被官府捕殺,從者被發(fā)配內(nèi)地。
到慶歷年間,吳中復(fù)知犍為縣,見峨眉人祠祀灌口神,也“配首惡而毀其廟” 。大約同時,“慶歷三先生”之一的石介作《記永康軍老人說》,從理論上批駁祠祀灌口神,認為應(yīng)該徹底禁絕,肅清流毒。
許多宋朝起義者 都將自己與具備神性的李冰掛鉤
考慮到李冰祭祀向來有cos神祇百官的場景,或許起初并沒有自封神子官吏、舞刀弄槍的造反意圖。但如《隆平集》卷八《程琳傳》中程琳所言:往時不誅李順,故大亂,官府心有余悸。
所以,哪怕“道路或以為冤”,也要寧可錯殺一千而不放過一個!
原本象征安寧的李冰 竟由于統(tǒng)治階層的恐懼而愈發(fā)敏感
柔性扼殺
宋朝時期的成都風(fēng)景復(fù)原
除強硬措施,宋朝還試圖對二郎神信仰進行篡改或挪用。宋初張詠治蜀,企圖消除本地歷史記憶。他借用皇帝本家趙昱取代李冰,還借口自己的府衙原為后蜀皇宮,所以把一系列故國遺跡當成違建縮小或拆除。乃至鼓勵本土士人外出為官,讓這些地方精英四處消散。
朝廷一面在巴蜀限制當?shù)厝说男叛鰴?quán),一面又假惺惺將李冰信仰引入京城腹地。前面提到“命去王號”的開寶七年,還規(guī)定了全國官方要祭祀李冰。先得一年祭祀一次,后來一年祭祀兩次。顯然不是宣傳巴蜀文化,而是與巴蜀民間信仰和地方精英爭奪話語權(quán)。
山西運城的李冰家廟很可能是統(tǒng)治者挪用產(chǎn)物
到宋徽宗時,進封靈惠應(yīng)感公的制詞曰“爾父守蜀,建二江之利,功施于后世。爾亦以神顯于西土,父子廟食,相傳至今”。雖承認李冰父子治水之功,但極力淡化其在巴蜀民眾心中的地方色彩。
南宋時,先前著墨無多的李冰之子,開始活躍于文人筆下。任乃強先生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就指出:“漢魏世無冰子二郎之說。”而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十五、范成大《吳船錄》、《朱子語類》卷三等都提到了李冰之子。這又是一種針對李冰信仰的摻沙子。
所謂二郎神 最初就是李冰之子
時至今日,山西洪洞地一帶還廣泛流傳二郎傳說。但是其形象模糊不清,往往與其他神祇合二為一。
據(jù)考證,當?shù)氐亩蓚髡f已知最早流行于宋元。顯然,這又是宋代統(tǒng)治者挪用李冰信仰,搞全民歷史記憶的成果。
雖然武功乏力 但宋朝的文化造勢的確很有效果
信仰不死
古代巴蜀地區(qū)的鹽礦開采
然而,朝廷軟硬兼施粗暴干涉信仰的做法,并沒能阻止虔誠的巴蜀民眾祭拜李冰。《夷堅支志丁》卷六、《朱子語類》卷三、《獨醒雜志》都記載:灌口祠……每時節(jié)獻享及因事有祈者……必宰羊;一歲烹四五萬口,一羊過城,則納稅錢五百,率歲終可得二三萬緡”。
直至清末,灌縣城南40華里出土大量開元錢幣和“青城縣西門羊市”唐宋殘碑,證實記載無誤。更有甚者,當?shù)赜抡哌€將李順當成神靈膜拜。據(jù)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五載,成都江瀆廟北壁外畫美髯一丈夫。據(jù)銀胡床坐,從者甚眾,邦人云“蜀賊李順也’”。
陸游時代 還有巴蜀本地人將反賊李順奉為神明
那些粗暴干涉巴蜀民眾信仰的鷹犬,反倒難免遭到厄運:
例如給巴蜀民眾斷根的張詠,終被貶出京城。生病后屢次申請回京均遭拒絕,最后病重而死。
批駁李冰信仰的石介,由于參與變法而遭到反對派報復(fù),被外放途中病故,死后還被掀了棺材板。
吳中復(fù)建立的書院,則因明末被閹黨毀禁書院而被迫改成寺廟。閹黨完蛋后,由于吳中復(fù)與家族中另兩位子弟合稱“吳三貴”,被諧音梗牽連。不僅書院前后遭張獻忠、太平軍焚毀,其祖墳也在三藩之亂后被清軍泄憤而破壞風(fēng)水。
稍微幸運點的程琳,則晚年重病纏身。
巴蜀民間傳說中殺人如麻的張獻忠也得敬川主三分
等到宋朝滅亡,李冰信仰也沒有死絕。更為離奇的是,在文人筆下,川主信仰還保佑巴蜀民眾免遭張獻忠屠戮。
根據(jù)《蜀龜鑒》記載:隆昌有一戶張姓望族。這家的婢女偶然在川主神廟遇上顯靈,說張獻忠人馬將至、隆昌即將被屠得雞犬不留,建議前往有高崖神保護的遵義。婢女向家主稟報后,全家照做,果然免于一死。
張獻忠固然殘暴 但不至于殺死所有人
關(guān)于張獻忠屠蜀,目前網(wǎng)絡(luò)上往往流傳兩種截然相反的理論:
其一,認為原住民已經(jīng)被張獻忠?guī)缀跬劳辏F(xiàn)在的居民大部分是以湖廣移民為主的新川渝人。
其二,聲稱屠蜀子虛烏有,不然清軍平定巴蜀數(shù)年是和鬼魂作戰(zhàn)?
事實是,張獻忠確實屠戮大片巴蜀人,但沒有能力全部殺完。這些受害者主要集中于以成都為代表的巴蜀低地核心區(qū)域,而老少邊窮的巴蜀高地、特別是各路土司嚴防死守的區(qū)域則幸免于難。現(xiàn)代學(xué)者估計,清初巴蜀殘存約50-60萬人。若加上張獻忠鞭長莫及的邊遠地區(qū)夷民,可能總數(shù)在150-200萬人間。這與路遇、滕澤之估計的清初巴蜀有250人口較為接近。
曾與張獻忠激戰(zhàn)的巴蜀土司武裝
當然,成都周邊等核心地區(qū)的人口銳減,確實有吸引大量移民涌入。于是,巴蜀民眾也開始大興川主廟。據(jù)付玉強統(tǒng)計,明代四川所建川主宮只有40處左右,而在清代所建川主宮至少有505處。
這些川主廟修建,很可能明確帶有與移民會館對抗的目的。大多修建于移民會館同在府縣,并集中出現(xiàn)在移民會館大建的乾嘉時期。嘉慶《什邡縣志》指出建廟的目的是為了防止“人心不輟”。
清朝的川主廟更為密集,是巴蜀文明復(fù)興的標志
更有甚者,移民會館積極與川主信仰融合。如設(shè)立于嘉慶二十一年(1816)的岳池縣余家場南楚會館禹王宮,本來只祀禹王,大約在道光時又附祀文昌和川主,并請四川土著陳合德撰文做序。
清朝也一改宋朝打壓、挪用李冰信仰的做法。一方面光明正大將李冰信仰列為正祀,一面允許甚至鼓勵巴蜀民眾復(fù)興李冰信仰。
禹王宮成了湖廣會館的代名詞
這一過程中,也有皇權(quán)下縣的不快小插曲,如將山陜一帶的關(guān)羽信仰植入西南。不過,除在云南依靠無根游民取得成功,在巴蜀并沒有能夠撼動李冰等川主的地位。反倒被巴蜀老鄉(xiāng)抬出三弟張飛的香火案臺,予以對沖化解。
在川主信仰的凝聚感召下,巴蜀人民休養(yǎng)生息。學(xué)者從地名、川主廟分布、族譜等證據(jù)推測,清代中后期巴蜀土著原住民占四川省總?cè)丝?3%,末期時土著和移民比例已經(jīng)接近1:1。巴蜀民眾就是這樣以自身的虔誠,換來本地文化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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