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康熙二十三年,蘇州府的秋雨連下了半月,城北舊巷的青石板縫里積著泥水,周文硯踩著雨靴往巷口走時,褲腳還是濺上了不少污漬。
他懷里揣著剛抄好的《論語》,是給城東私塾先生趕的活,能換兩升糙米,夠他和臥病在床的母親撐上幾日。
路過巷尾的老槐樹時,一陣微弱的嗚咽聲順著雨絲飄進耳朵。
周文硯停下腳步,循聲撥開濕漉漉的草叢,只見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蜷縮在樹根下,右后腿被生銹的獸夾死死咬住,殷紅的血混著雨水,在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暗沉的痕跡。
狐貍抬起頭,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滿是哀戚,見他靠近,非但沒掙扎,反而輕輕蹭了蹭他的鞋面。
“別怕,我救你?!敝芪某幎紫律?,從懷里摸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撬開獸夾。
刀刃碰到鐵銹時發(fā)出刺耳的聲響,狐貍疼得渾身發(fā)抖,卻始終沒咬他,只是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他的手背。
他撕下里衣的棉布,仔細給狐貍包扎傷口,又把懷里僅剩的半塊麥餅掰成小塊放在它面前:“你先在這躲躲,等雨停了再找地方養(yǎng)傷?!?/p>
狐貍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搖了搖尾巴,轉身鉆進了槐樹后的破廟里。
周文硯望著它的背影笑了笑,雖耽誤了送書稿的時辰,心里卻像被暖爐烘過似的,連帶著這陰雨天氣都順眼了些。
回到家時,母親陳氏正靠在床頭咳嗽,見他衣衫沾血,忙拉著他的手問緣由。
周文硯把救狐的事細細說罷,陳氏嘆了口氣:“你爹在世時總說,積德行善不吃虧,你做得對?!?/p>
只是話鋒一轉,她又忍不住憂心,“只是咱們家這光景,往后還是少管這些事,先顧好自己才是?!?/p>
周文硯點點頭,心里卻沒把這話放在心上。
他知道母親是怕他出事,可看著那只狐貍受傷的模樣,他實在做不到袖手旁觀。
日子照舊過著,周文硯抄書的活計多了不少,有時要熬到后半夜才能歇下。
他想多攢些錢,一是給母親抓藥,二是想著明年開春,能不能租個小鋪面,不再靠抄書度日。
可天不遂人愿,沒過多久,母親的咳嗽加重,大夫說需要用人參吊著,一副藥就要五兩銀子,這對周文硯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就在他愁得睡不著覺時,怪事發(fā)生了。
那天夜里,周文硯趴在桌上抄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他聽見一個清冽如泉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恩公,城南那間‘鬼鋪’,你一定要收下?!?/p>
他猛地驚醒,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屋里空蕩蕩的,只有桌上的油燈還在燃燒。
周文硯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太累,出現了幻覺。
可剛要繼續(xù)抄書,那聲音又響了起來:“三日后午時前,務必買下那間鋪子,否則你母親的病,怕是熬不過這個月?!?/p>
這次,周文硯聽得真切,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他想起前幾日聽街坊說,城南有間綢緞鋪,半年前前店主一家三口突然暴斃,之后店里夜夜傳出哭聲,還有人說見過白衣人影在鋪子里游蕩,人稱“鬼鋪”。
官府把鋪子低價變賣,只要十兩銀子,可過了三個月,愣是沒人敢買。
“這鋪子不祥,我又沒錢,怎么買?”周文硯對著空氣喃喃自語。
話音剛落,那聲音又道:“鋪中貨架第三層,有你該得的東西。十兩銀子,你明日便能湊齊?!?/p>
說完,聲音徹底消失了。
周文硯坐了一夜,心里又驚又疑。
他不知道這聲音是誰的,更不明白為什么要讓他買那間“鬼鋪”。
可一想到母親的病,他又猶豫起來——萬一這是真的呢?
第二天一早,周文硯出門找相熟的人借錢。
他先去了常去的書鋪,老板王掌柜是個熱心人,聽他說要借錢買“鬼鋪”,嚇得連連擺手:“文硯啊,那鋪子可是兇地,你不要命了?”
周文硯急得紅了眼,把夜里夢里傳音的事說了一遍,又提到母親的病。
王掌柜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拿了十兩銀子給他:“這錢你拿著,若是真能救你母親,也算是積德了。只是你要想清楚,那鋪子可不是鬧著玩的?!?/p>
周文硯接過十兩銀子,揣著沉甸甸的錢袋,直奔府衙。
主事的官差見有人買“鬼鋪”,眼睛都亮了,生怕他反悔,當即辦了手續(xù),把鑰匙塞到他手里:“你可想好了,這鋪子一旦買下,可退不了?!?/p>
周文硯點點頭,拿著鑰匙轉身就走。
他沒回家,直接去了城南的“鬼鋪”。
鋪子的門是朱紅色的,門上的銅環(huán)已經生銹,門楣上的“綢緞鋪”牌匾掉了一角,蒙著厚厚的灰塵。
周文硯深吸一口氣,掏出鑰匙插進鎖孔,“咔嗒”一聲,鎖開了。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夾雜著淡淡的霉味。
鋪子里的貨架上還擺著些綢緞,只是都蒙著灰,有的已經褪色。
角落里結著蛛網,地上散落著幾片枯葉,看起來確實有些陰森。
周文硯按照夢里的指引,走到第三層貨架前。
貨架上擺著幾匹紅色的綢緞,他伸出手,指尖劃過一匹褪色的紅綢時,忽然摸到一塊松動的木板。
他用力一撬,木板被撬開,里面藏著一個油布包。
打開油布包,周文硯愣住了——里面是一本賬冊,還有幾張銀票,加起來足有百兩!
他拿起賬冊翻看,越看越心驚。
賬冊里記的,竟是前店主劉三勾結鹽商偷稅漏稅的明細,甚至還有他當年陷害同行李掌柜的證據,說李掌柜賣假貨,害得李掌柜家破人亡,最后上吊自殺了。
“原來如此?!敝芪某幓腥淮笪?,前店主哪是暴斃,定是被鹽商滅了口,這賬冊便是他留下的證據,怕的就是自己出事,能有人替他報仇。
他抱著賬冊和銀票,直奔知府衙門。
知府李大人見了賬冊,臉色驟變,當即派人去查鹽商的底細。
沒過多久,差役就把鹽商王元寶抓了過來。
一審之下,王元寶供認不諱——他確實和劉三勾結偷稅漏稅,后來劉三想揭發(fā)他,他便派人殺了劉三一家三口,還偽造了暴斃的假象。
案子水落石出,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李知府念周文硯有功,不僅把買鋪的十兩銀子還了他,還賞了一百兩,讓他好好經營鋪子。
周文硯拿著錢,先去給母親抓了藥。
大夫說,有了人參,再加上好好調理,陳氏的病用不了多久就能好。
周文硯心里的石頭落了地,開始著手打理綢緞鋪。
他請人把鋪子打掃干凈,重新刷了漆,又換了新的牌匾,取名“硯心鋪”。
他想著,做人要憑良心,做生意更要如此。
可沒等鋪子開業(yè),麻煩就來了。
這天,周文硯正在鋪子里整理綢緞,忽然闖進一群人,為首的是個穿著綾羅綢緞的中年男人,他指著周文硯的鼻子罵道:“你這窮書生,竟敢搶我的鋪子!”
周文硯愣了愣,問明緣由才知道,這男人是王元寶的小舅子,叫趙虎。
趙虎說,這鋪子是王元寶當年幫劉三買的,如今王元寶被抓,鋪子理應由他接手。
“這鋪子是我從官府手里買的,有文書為證,怎么就成你的了?”
周文硯拿出官府給的文書,遞給趙虎看。
趙虎看都不看,揮手讓手下人砸鋪子:“我管你什么文書,今天這鋪子我要定了!”
手下人沖上來,把貨架上的綢緞扔在地上,有的還踩了幾腳。
周文硯急了,沖上去阻攔,卻被趙虎推倒在地。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大喝:“住手!”
周文硯抬頭一看,是李知府派來的差役。
原來,李知府怕王元寶的余黨來找麻煩,特意派了差役過來巡查。
趙虎見差役來了,頓時沒了氣焰,灰溜溜地帶著手下人走了。
差役幫周文硯把鋪子收拾好,叮囑道:“周掌柜,你以后要多加小心,趙虎這人心狠手辣,怕是不會善罷甘休?!?/p>
周文硯點點頭,心里卻犯了愁。
他只是個窮書生,沒權沒勢,怎么跟趙虎斗?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趙虎竟然帶著禮品來賠罪了。
“周掌柜,昨日是我不對,不該沖撞你,還請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見識?!?/p>
趙虎滿臉堆笑,把禮品放在桌上,“這是一點小意思,還請你收下?!?/p>
周文硯看著趙虎,心里疑惑不解。他不明白,趙虎怎么突然變了態(tài)度。
趙虎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說:“實不相瞞,我是來跟你做筆生意的。你這鋪子剛開張,肯定需要貨源,我手里有一批上好的綢緞,價格比市面上低三成,你要是愿意,咱們就合作?!?/p>
周文硯皺了皺眉,他知道趙虎沒安好心,可鋪子里確實缺貨源,若是能以低價進貨,能省不少錢。
他猶豫了片刻,說:“我得先看看你的綢緞?!?/p>
趙虎笑著答應了,帶著周文硯去了他的倉庫。倉庫里的綢緞確實不錯,顏色鮮亮,質地也細膩。
周文硯心動了,跟趙虎簽了合同,先訂了一批綢緞。
可等綢緞運到鋪子里,周文硯才發(fā)現不對勁。
這批綢緞看起來跟倉庫里的一樣,可下水一洗,顏色全掉了,有的還破了洞。他這才明白,趙虎是故意坑他。
周文硯拿著掉色的綢緞去找趙虎,趙虎卻翻臉不認賬:“當初是你自己要這批綢緞的,現在出了問題,跟我有什么關系?”
周文硯氣得渾身發(fā)抖,可合同上沒寫綢緞不能掉色,他根本沒地方說理去。
這批綢緞花了他五十兩銀子,幾乎是他所有的積蓄。若是賣不出去,鋪子就開不下去了。
就在周文硯愁眉不展的時候,夜里,那個清冽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明日午時,城西破廟,有解決之法?!?/p>
第二天午時,周文硯準時去了城西破廟。
剛走進廟門,就看見一只白狐蹲在香爐旁,正是他半年前救的那只。
白狐見他來了,站起身,口吐人言:“恩公,趙虎坑你的事,我已知曉。他倉庫里有一批真正的好綢緞,是他準備賣給京城官員的,藏在倉庫后院的地窖里。你只需去官府揭發(fā)他,說他私藏贓物,官府定會派人去查?!?/p>
周文硯愣住了,他沒想到,夢里傳音的竟然是這只白狐。
“你……你為什么要幫我?”
白狐笑了笑,說:“當時我被獸夾所傷,是你救了我。之前我被獵人追殺,是前店主劉三的伙計張二救了我。張二因知曉王元寶的事,被誣為兇手,關在牢里。我知道你心善,定會幫張二洗清冤屈,也會幫劉三報仇。如今你有難,我自然要幫你。”
周文硯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是白狐的安排。他謝過白狐,轉身就去了知府衙門。
李知府聽周文硯說趙虎私藏贓物,當即派人去查。
差役在趙虎倉庫后院的地窖里,果然找到了一批上好的綢緞,還有一些金銀珠寶,都是王元寶當年貪污的贓物。
趙虎被抓了起來,他坑周文硯的五十兩銀子也被追了回來。
周文硯拿著銀子,重新進了一批好綢緞,“硯心鋪”終于順利開業(yè)了。
開業(yè)那天,街坊鄰居都來捧場,連之前被劉三陷害的李掌柜的兒子,也特意來道賀。
他握著周文硯的手說:“周掌柜,謝謝你替我爹洗清了冤屈,我爹在天有靈,定會感激你的?!?/p>
周文硯笑了笑,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p>
日子一天天過去,“硯心鋪”的生意越來越紅火。
周文硯憑著誠信經營,贏得了街坊鄰居的信任,不少人都愿意來他這里買綢緞。
他請了最好的大夫給母親治病,陳氏的身體也漸漸硬朗起來。
這天,周文硯正在鋪子里算賬,忽然看見一只白狐從門口跑過。
他追出去,卻沒看見白狐的身影,只在門口發(fā)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恩公,大恩已報,后會無期?!?/p>
周文硯望著紙條,笑了笑。他知道,這只白狐是來跟他告別的。
后來,周文硯的綢緞鋪成了蘇州府的老字號,他常救濟窮苦人,還捐錢修了學堂,讓沒錢讀書的孩子也能上學。
母親安享天年,他自己也娶了妻,生了子,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那間曾被稱作“鬼鋪”的鋪子,再也沒人說過它不祥。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善良住過的地方,只會存著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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