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的石獅子嘴里，插著半截干蘆葦。王乞兒縮在獅子底下，把破碗扣在頭上擋雪，凍裂的腳底板黏在凍土上，一扯就鉆心地疼。

雪片子越下越密，把街面鋪成白茫茫一片。三更梆子剛敲過，街角突然飄來團(tuán)黑影，青面獠牙，手里拎著條鐵鏈，嘩啦嘩啦響，是勾魂的鬼差。

“小子，知道亂葬崗怎么走？” 鬼差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棺材板，哈出的白氣里裹著股尸臭。

王乞兒嚇得差點(diǎn)鉆進(jìn)石獅子肚子，可看見鬼差腳邊的銀錠子，又把話咽了回去。他討飯三年，最清楚錢能暖肚子，哪怕是冥府的銀子。

“知道，往南走三里，過了歪脖子樹就是。” 他撿根枯枝，在雪地里畫出路線，凍僵的手指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

鬼差瞇著眼看他，鐵鏈突然甩出，纏住旁邊的老槐樹，樹皮瞬間枯黑。“前頭帶路，保你三天有熱飯吃?！?/p>

王乞兒不敢怠慢，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前面蹚雪。鬼差跟在后面，腳不沾地，影子在雪地上拖得老長，像條沒頭的蛇。

路過張記包子鋪時，王乞兒的肚子 “咕嚕” 叫了聲。鋪?zhàn)拥拇翱p里透出熱氣，混著肉香，勾得他直咽口水。他去年冬天快餓死時，鋪主張掌柜給過他個熱包子，皮上還沾著芝麻。

“想吃？” 鬼差突然開口，從懷里摸出支筆，筆桿漆黑，筆尖泛著青光，“送你。這筆能畫活物，畫餅?zāi)艹漯?，畫衣能御寒?！?/p>

王乞兒接過筆，觸手冰涼，像握著塊寒冰。“真…… 真的？”

“但你要記著，” 鬼差的臉湊得很近，獠牙幾乎蹭到他的鼻尖，“小心你的恩人?！?/p>

話音剛落，鬼差就化作陣黑風(fēng)，卷著鐵鏈沒了影。王乞兒愣在原地，手里的筆突然發(fā)燙，燙得他趕緊塞進(jìn)破棉襖里。

第二天雪停了，日頭曬得雪水滴答響。王乞兒蹲在墻角，試著用筆在地上畫了個饅頭。剛畫完，地上就多了個白胖胖的饅頭，熱乎氣直冒。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又畫了件棉襖，穿在身上，暖和得像揣了個小炭爐。路過包子鋪時，張掌柜正站在門口掃雪，看見他，眼睛瞪得溜圓：“你這衣裳……”

“撿的。” 王乞兒把筆往懷里塞了塞，快步走開。他想起鬼差的話，心里七上八下的。張掌柜是好人，咋會害自己？

可怪事接二連三。他用筆畫了串銅錢，想去買雙新鞋，剛走到鞋鋪門口，銅錢突然變成紙灰，飄了一地。他畫只兔子想解饞，兔子卻撲過來咬他的手，嘴角淌著黑血。

“這筆咋回事？” 王乞兒蹲在城隍廟哭，破碗里的雪水映著他的臉，憔悴得像個鬼。

這時，張掌柜提著個食盒走過來，把兩碟包子放在他面前：“我看你這幾日不對勁，是不是遇著啥難處了？”

王乞兒抬頭，看見張掌柜的袖口沾著點(diǎn)墨痕，黑得發(fā)亮，和他那支筆的顏色一模一樣?！皬堈乒?，你見過這種筆嗎？” 他把筆掏出來。

張掌柜的眼神突然變了，像餓狼看見肉，伸手就去搶。“這是我的筆！”

王乞兒趕緊把筆藏身后：“鬼差送我的！”

“胡說！” 張掌柜的臉漲得通紅，“三年前我丟了支祖?zhèn)鞯呐泄俟P，定是你偷的！” 他撲上來，指甲撓在王乞兒的胳膊上，留下幾道血痕。

王乞兒這才看清，張掌柜的后頸窩，有塊青黑色的胎記，像只倒懸的蝙蝠。他想起去年冬天，有個穿黑袍的人給張掌柜送過個木盒，當(dāng)時他躲在墻角討飯，看得真切。

“你不是張掌柜！” 王乞兒突然喊，“真的張掌柜在哪？”

張掌柜的臉?biāo)查g扭曲，青面獠牙露了出來，竟是個披著人皮的鬼差！“那老東西？早就被我勾去地府了，我替他守著鋪?zhàn)樱偷冗@判官筆！”

原來三年前，真的張掌柜撞見鬼差私放惡鬼，被滅口。這假掌柜一直找判官筆，想徹底頂替張掌柜的身份。

王乞兒轉(zhuǎn)身就跑，筆在懷里燙得嚇人。假掌柜在后面追，鐵鏈甩得嘩啦響，路邊的幌子被掃斷了好幾根。

他慌不擇路，跑進(jìn)亂葬崗。墳頭的紙幡在風(fēng)里搖，像無數(shù)只招手的手。假掌柜追到崗邊，突然停下，不敢往里走，只是罵：“有種你出來！”

王乞兒躲在座新墳后面，聽見墳里傳來動靜。墳頭的土簌簌往下掉，露出個黑洞，里面伸出只手，枯瘦如柴，手里攥著張黃紙。

“把筆給我。” 是個老太太的聲音，氣若游絲。

王乞兒嚇得后退，卻見那手的手腕上，戴著只銀鐲子，和他娘的那只一模一樣。他娘去年凍死在亂葬崗，當(dāng)時他沒錢買棺材，只用張草席裹了。

“娘？” 他的聲音發(fā)顫。

墳里的人嘆了口氣：“傻孩子，這判官筆能辨陰陽，那假鬼差怕它。你快用筆畫道符，貼在他身上?！?/p>

王乞兒趕緊拿出筆，在黃紙上畫了個 “敕” 字。剛畫完，黃紙就冒起金光。他舉著黃紙沖出去，假掌柜見了，嚇得轉(zhuǎn)身就跑。

“哪里逃！” 墳里突然飄出個老太太的魂魄，正是王乞兒的娘。她一把奪過黃紙，貼在假掌柜的背上。

假掌柜慘叫一聲，人皮裂開，露出里面青黑色的骨頭，化作一縷黑煙，被風(fēng)吹散了。判官筆掉在地上，自動滾到王乞兒腳邊。

“這筆本是地府之物，能畫生死簿，” 王乞兒的娘摸著他的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那鬼差欠我個人情，才把筆給你，讓你提防假掌柜?！?/p>

原來王乞兒的娘生前是個接生婆，曾救過鬼差的娘（當(dāng)時還是凡人），鬼差一直記著這份恩。

天亮?xí)r，王乞兒的娘化作青煙，鉆進(jìn)墳里。他撿起判官筆，筆桿上刻著行小字：“善惡終有報，紙筆記分明。”

他回到鎮(zhèn)上，把假掌柜的事告訴了里正。里正帶人去包子鋪，在灶膛里挖出了真張掌柜的骸骨，脖子上有道深深的勒痕。

里正想留王乞兒管包子鋪，他卻搖搖頭，把判官筆埋在了城隍廟的石獅子底下?！斑@東西太邪，我消受不起?！?/p>

他還是做回了乞丐，只是不再用筆畫東西。有人給口吃的，他就記在心里；有人欺負(fù)他，他也不惱，只是笑笑。

有次，他在街角討飯，遇見個穿黑袍的人，遞給他個熱包子，皮上沾著芝麻。王乞兒抬頭，看見那人的后頸窩，有塊蝙蝠胎記，卻對著他笑，眼神溫和得像春日的陽光。

“好好活著?！?黑袍人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走進(jìn)巷子深處，化作陣清風(fēng)沒了影。

王乞兒咬著包子，眼淚掉在地上，砸在雪水里，濺起小小的水花。他知道，那是鬼差，用自己的方式，還了兩份恩情。

后來，鎮(zhèn)上的人都說，城隍廟的石獅子底下，埋著支神筆，心善的人能借來用，心歪的人碰著就會倒霉。

王乞兒聽了，只是笑笑，繼續(xù)往破碗里攏著飄落的雪花。雪落在他的破棉襖上，很快就化了，像無數(shù)雙溫暖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