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選《錦灰堆》

文 | 蘇春玲

元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朝代。宋元間王朝的更迭比歷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換代都更令人驚心動魄，少數(shù)民族的統(tǒng)治地位對漢人產(chǎn)生了巨大的心理沖擊，尤其是其后接踵而來的各項政策。首先是民族歧視政策，把全國各族人分為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和地位最低下的“南人”，原來南宋統(tǒng)治區(qū)的漢人等均為“南人”，列為第四等低賤之人。再者是元政府取消科舉制度，嚴(yán)重打擊了以“學(xué)而優(yōu)則仕”為信條的中國文人，文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國度里喪失了尊嚴(yán)和晉身之階。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一大批士大夫文人喪失了優(yōu)越的政治、文化地位，他們難掩對故國的眷戀之情，民族的自尊心又不肯屈從于異族新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于是便紛紛避世求隱，過起半酒半仙、不問世事的生活。

在歷史上各種朝代更迭以及戰(zhàn)亂等大事件中，無論是魏晉南北朝時期，還是五代十國，或是宋元之交，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理想一直是士子在其選擇入世和出世的精神支柱。老莊主張道法自然，清心寡欲，提倡隱逸避世，給元初戰(zhàn)亂過后的文人提供一種思想依托，道家遁世的思想契合了當(dāng)時宋元交替中大部分士子不仕新朝的民族氣節(jié)，因此元代許多文人都信奉道教。“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無力更改歷史進程的文人們，選擇隱逸于山林、市井，寄意林泉，寫詩作畫，成了他們消磨時間、忘記現(xiàn)實傷痛的良方。此篇將在元代繪畫中尋找那些隱逸的文人風(fēng)骨。

錢選

多年前，很喜歡“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先生的文章，特地買了他全套作品《錦灰堆》，“錦灰堆”這個名字由何而來？書中《自序》講述了緣起：“元錢舜舉作小橫卷，畫名《錦灰堆》，所圖乃螯鈐、蝦尾、雞翎、蚌殼、筍籜、蓮房等物，皆食余剝剩，無用當(dāng)棄者。竊念歷年拙作，瑣屑蕪雜，與之差似，因以《錦灰堆》名吾集。”元代畫家錢選（字舜舉），在一次醉酒后作畫，將當(dāng)天飯桌上吃剩下的破敗蔬果以及剩余的蟹腳蝦殼、蓮房雞翎等物，雖然畫的都是殘花敗葉、酒菜殘余，但是描繪細膩，敷色清雅，提款為“錦灰堆”。

“錦”意為美好的事物，綾羅錦繡，綺麗繁華；“灰”指事物毀壞之后的殘留，代表灰燼和殘破；“堆”似是漫不經(jīng)心的堆積，又似是重新加工組合的一個動作，重新布局，化腐朽為神奇。讀唐詩《秦婦吟》中有“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錦灰堆”這個名字，本就是浴著血與火而來。經(jīng)歷過宋元之戰(zhàn)的錢選，在趙宋亡國之后所作這幅圖，撿拾前朝斷簡殘篇、廢棄遺物，實際是對亡國之痛的憑吊。至于后世“錦灰堆”（又名“八破圖”）成為一種畫的品類，于清末民國時期盛行一時，這又是后話了。

錢選（約1239-1299年），字舜舉，號玉潭，又號巽峰、霅川翁、清癯老人、習(xí)懶翁。吳興（今浙江湖州）人。吳興地區(qū)將他的畫、趙孟頫的字和馮應(yīng)科的筆合稱“吳興三絕”。明代董斯張在《吳興備志?卷十二》中將錢選和張復(fù)亨、趙孟頫（子昂）、牟應(yīng)龍、蕭子中、陳無逸、陳仲信、姚式合起來稱為“吳興八俊” 。

錢選在青年時期刻苦鉆研儒家經(jīng)典，勤于著書立說，景定三年考取鄉(xiāng)貢進士，并著有《論語說》《春秋余論》《易說考》《衡泌間覽》等多部理論書籍。然而，宋末的黑暗統(tǒng)治和接踵而來的戰(zhàn)亂給了錢選沉重的打擊。入元之后，忽必烈派人到江南搜尋隱逸，拉攏文人精英，以此來穩(wěn)定南方知識階層的情緒。同為“吳興八俊”之一的趙孟頫就此應(yīng)征入朝為官，作為遠近聞名的文人能士，錢選也是朝廷征召的重點對象。此時錢選已至不惑，不再貪戀名利，他決意選擇一條與世無爭、隱居求逸的老莊之道。幾次征召下，為了表明自己的心志，他將自己的著作全部焚毀（此后留存下來的20余首詩多為題畫詩，被收在《元詩選二集》中，名為《習(xí)懶齋稿》），并畫下一卷著名畫作《歸去來辭圖》，宣告自己已斷然絕意于宦海，從此“不管六朝興廢事，一博且向圖畫開”。

錢選《歸去來辭圖》

這幅畫以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為創(chuàng)作藍本。畫面中一片清雅風(fēng)光，岸邊綠意盎然，遠處一抹悠悠青山，茅舍前栽有五棵柳樹，表明正是“五柳先生”的家園。江面上,陶淵明乘小舟而歸，“舟搖搖以輕飚，風(fēng)飄飄而吹衣”，神色恬淡，姿態(tài)翩然，迎風(fēng)向岸邊的家人們招手，岸邊童子前來相迎，“載欣載奔，童仆歡迎，稚子候門”。

畫面洋溢著一種清幽寧靜的氣息，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悠遠閑逸，給予觀者一種強烈的代入感。這里是陶淵明的隱居之所，還是錢選的精神棲息地？畫中文士是陶淵明，還是錢選本人？東晉時期的陶淵明，面對黑暗現(xiàn)實卻無可奈何，找不到療救社會之方，又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最終選擇“久在樊籠中，復(fù)得返自然”的隱居生活。錢選在盛名之時南宋已風(fēng)雨搖蕩朝不保夕，經(jīng)歷過殘酷的宋元更迭戰(zhàn)亂后已年屆四十，他渴望遠離政治紛爭，像陶淵明一樣回歸故里，過一種世外桃源的隱逸生活，正如他在畫中所提：“衡門植五柳，東籬采叢菊。長嘯有馀清，無奈酒不足。當(dāng)世宜沈酣，作色召侮辱。乘興賦歸歟，千載一辭獨”。

此畫采用青綠山水畫法，筆法細膩，色彩清新。以前的青綠山水畫家多為宮廷畫家，從唐代的李思訓(xùn)、李昭道父子到宋代王希孟、趙伯駒等宮廷畫家，所畫大多是富麗堂皇、金碧輝煌的華麗之風(fēng)，而錢選用青綠山水畫法描繪田園風(fēng)光，以文人的視角將唐宋青綠山水從華貴富麗的宮廷風(fēng)轉(zhuǎn)向清新隱逸的田園風(fēng)，詮釋了一種清新脫俗的美感，開辟了青綠山水新的畫風(fēng)。

歸隱后的錢選終生居住在家鄉(xiāng)吳興，以賣畫為生。他擅花鳥、山水、人物，尤以花鳥畫著稱?！懂嬍穮R要》中記載：“人物山水花鳥師趙昌，青綠山水師趙千里。尤善作折枝，其得意者，賦詩其上”，有“老錢丹青近世無”“真成一紙直千金”的美譽。錢選的花鳥畫接受了北宋趙昌的寫生理念，又采用南宋院體畫在造型上的精致技法，融合他深厚的文化底蘊，使得他的花鳥畫作品既生動自然又清淡雅致。

《梨花圖》

代表作《梨花圖》，只見一枝枝椏上，綠葉萌發(fā)，花開正茂。然而梨花本是很素淡的花，即使花開也是清凈自持的，放大來看筆法細膩，無論花葉的輪廓還是樹木的紋理都非常生動。正因為畫家淡然的處世哲學(xué)，才生發(fā)出了如此輕逸的作品。左側(cè)有錢選自題詩：“寂寞闌干淚滿枝，洗妝猶帶舊風(fēng)姿。閉門夜雨空愁思，不似金波欲暗時。” 梨花潔白典雅，不染纖塵，因其淡雅出塵的風(fēng)姿，古代文人稱之為“淡客”。又因為它通常在清明時節(jié)春雨迷蒙的時節(jié)盛開,引發(fā)愁緒不斷，梨又與“離”諧音雙關(guān)，錢選畫梨花，也在描繪他淡淡的悲傷與哀愁。

這幅《梨花圖》得到許多文人的題跋贊賞。其中柯九思題有“勵志恥作黃金奴”，也是對畫家本人的致敬。我們可以看到錢選作畫題詩，但是卻沒留下年月，明朝顧復(fù)曾評：“舜舉甘心遺民終生，其題畫不書年月，詩句郁紆不迫，以寄當(dāng)歌當(dāng)泣之深衷。嗚呼，畫家知士氣，勝國得完人，非舜舉其誰與歸？”意思是說錢選入元之后題畫不寫明年月，題畫詩也抒發(fā)了其隱忍的哀愁，從這里可以看出錢選在拒元隱逸的時期始終都在懷念故國，這便是他的士氣所在。

《貴妃上馬圖》

錢選的人物畫代表作《貴妃上馬圖》描繪的是唐玄宗與楊貴妃上馬的情形。唐玄宗騎在高大壯碩的照夜白馬上，回望著在侍女協(xié)助下攀上馬背的楊貴妃。圖中共繪十四人，身形飽滿，表情生動。所用游絲描連綿轉(zhuǎn)折，頓挫有力，敷色雖艷麗又不失清雅，混合了唐代人物的飽滿和宋人的清麗。人物畫選用唐代題材，似乎是想喚起人們對于大唐盛世的一種民族自豪感的歷史回憶。

貴妃圖我們看得多了，美人和名馬都是作畫的重要主題，而點睛之筆是錢選最后的題畫詩：“玉勒雕鞍寵太真，年年秋后幸華清。開元四十萬匹馬，何事騎騾蜀道行？”

唐玄宗愛美人，也很愛馬，張彥遠有“玄宗好大馬,御廄至四十萬”的記述，古人養(yǎng)馬備戰(zhàn)，由此也可見玄宗朝國力之強盛。然而盛世之下暗藏殺機，安史之亂打破了盛世的幻象，唐玄宗逃入蜀中避禍。蜀道崎嶇危險，馬不能行，只得改騎騾子，這番困頓狼狽的場景，我們在李昭道所畫的《明皇幸蜀圖》中還能看到。錢選在此發(fā)出疑問：曾經(jīng)擁有四十萬戰(zhàn)馬的帝國，為何最后竟淪落到騎著騾子逃難呢？實際上，他何嘗不是在反思宋朝的覆滅？在他口口聲聲“不管六朝興廢事”、看似超塵脫俗的行跡里，內(nèi)心深處始終對國家興亡耿耿于懷。

故國不存，山水依然。吳興（湖州）位于太湖之濱，風(fēng)景秀麗，物產(chǎn)豐饒，相對偏安的地理位置成為南宋遺民寄情山水，切磋書畫的理想桃源。畫面蓋了達300 多方印章的《浮玉山居圖》，是錢選為家鄉(xiāng)霅川浮玉山作的寫景。浮玉山即是如今江蘇省內(nèi)的天目山，古籍中描繪的“浮玉”之山，傳說中“金玉遍山，物種薈萃”，事實上人類早期文化——良渚文化便發(fā)源于此，五千年前良渚先民就地取材，用山中的玉石打磨玉器，制作陶瓦。千百年間，時光流轉(zhuǎn)，世事沉浮，但這座浮玉之山，青山猶在，碧水長流。這幅畫有真實的出處，那么錢選筆下所呈現(xiàn)出來的又是怎樣一座大山呢？

錢選《浮玉山居圖》

畫面上，以一處浮在水面的山石淺渚作為起點，漂浮起三座高聳陡峭的山峰，古木蔥蘢，寥寥幾處茅舍、渡舟和小橋，成為畫里的有趣點綴。

這幅《浮玉山居圖》觀之令人驚喜。這幅畫完全打破了隋唐以來山水畫的“三遠”模式，山巒形象由三個近乎平面的色塊構(gòu)成，如同剪影，無明顯的前景遠景之分，天空和水面都是空蕩蕩的一片，山石四周也沒有真正的空間。畫面洋溢著靜穆高古之感，但這種構(gòu)圖形式又更像一幅現(xiàn)代作品，令人不由得反復(fù)揣摩。事實上，我個人覺得，所謂“浮玉”，表面上說的是現(xiàn)實世界的浮玉山，其實更像是 “浮于空中的玉”，意指漂浮在虛無空間的仙山。

錢選似乎想希望營造出一個不落凡塵的世界，追求內(nèi)化的精神歸隱，這也是他理想中隔絕塵世的道家仙山。錢選雖然“以畫終身”對抗元朝統(tǒng)治者，然而也體現(xiàn)出順應(yīng)時代變化的態(tài)度與立場，正是道家所提倡的“出世”“無為”思想。正因為如此，錢選在他的畫面中以簡、清、靜、淡、空、遠的形式表現(xiàn)出平和清逸的審美心態(tài)，這正是道家和道教審美思想和意趣的深刻影響。

畫卷留白處，深淺不一，大小不同的朱紅印章多達300多方，是700年間后世文人的點贊與激賞。多達千字的題跋則像是密集的滿屏彈幕，元代仇遠、張雨、黃公望、顧瑛、倪瓚，明代姚綬等繪畫大家都在此處留下詩文墨跡，可謂群星璀璨，見證數(shù)百年文人間的心意相通。其中，元代著名的上清派茅山宗道士兼文學(xué)家、書法家張雨題詩“我思巖中人，可以樂忘年”，這是道家隱士的情感共鳴。此外，黃公望的題跋又點明了二人的傳承關(guān)系，題跋寫到“趙文敏公嘗師之”，落款“大癡學(xué)人——黃公望稽首敬題”，可見趙孟頫曾師從錢選，而黃公望又拜師趙孟頫。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主任凌利中表示：“《浮玉山居圖》是元代十大名畫之一。如果按時間順序排列，要代表元代百年的畫史成就，這幅畫的排名一定是位列第一?！敝袊笫赖奈娜水?，由此開啟了一個新的紀(jì)元。

現(xiàn)在回頭看，錢選始終處于“跌宕真率”的心態(tài)，他一生大約活了六十年，前四十年生活在陷入困頓的南宋，后二十年生活在元朝。他雖不接受元政府的征辟，明確了“勵志恥作黃金奴”的志向，但也沒有像鄭思肖等人那樣對元朝有強烈的憎恨與憤懣，比如鄭思肖畫蘭花，“畫蘭不畫土”，比喻“地為番人奪去”，對出仕元朝的士人也避之不見，比如龔開畫“風(fēng)駿霧鬣，豪骭蘭筋骨”的瘦馬，比喻自己懷才不遇的處境，表示對元朝不滿的情緒。對同為“吳興八俊”的趙孟頫去做元朝的官員，錢選也沒有諷刺挖苦，還與他保持深厚的友誼。他畫花鳥，畫山水，依然保持南宋時期精工細致的特色，但是所用顏色都并不鮮艷，反而十分清雅淡泊，其中所表達的幽靜閑適和淡淡哀愁，其實正是錢選在經(jīng)歷過家國之變后，沉潛于道法自然的思想，最后歸于平淡的“心隱”境界。

明朝時，董其昌曾將錢選歸入北宗，同時認為錢選乃是北宗中的末流，明王世貞也將錢選與元朝有名的職業(yè)畫家盛懋并列，把他剔除出文人畫家的行列，這些評論使得錢選在后世繪畫史上的地位幾乎一落千丈，還有人總結(jié)出錢選由于“無文集、詩集傳世”、“無傳派、無著名弟子”、“無功名，求隱居”等原因?qū)е缕洚嬅良?。然而，我們結(jié)合錢選的生平和作品來看，他在宋元易祚的殘酷環(huán)境下，心隱于世，潛心畫藝，上承南宋畫體，下開元代畫風(fēng)先河，不失為元代文人畫家的一面旗幟。正如李亞農(nóng)在《論錢舜舉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地位》中所言：“錢舜舉的名字應(yīng)與黃子久、王叔明、吳仲老、倪云林并列，他實際上是第一個給文人畫明確地下了一個定義的畫家，他在文人畫方面的技術(shù)既足以實現(xiàn)其見解，而他的人品又足以領(lǐng)袖群倫，他實是元及明清七八百年來占絕對優(yōu)勢的文人畫的偉大先驅(qū)者?！?

吳鎮(zhèn)

吳鎮(zhèn)（1280—1354），字仲圭，浙江嘉善人。作為大名鼎鼎的“元四家”（黃公望、吳鎮(zhèn)、倪瓚、王蒙）之一，史書上記載很少，就連其家鄉(xiāng)《嘉善縣志》記述也十分簡短。說起其身世，大概就是“清貧”“潦倒”“賣卜為生”等說法。

直到上世紀(jì)《義門吳氏譜》被發(fā)現(xiàn)，吳鎮(zhèn)的真實身世才顯露出來——他是名門之后，生于巨富之家。吳鎮(zhèn)為義門吳氏第二十世，是北宋開國元勛吳廷祚之后，南宋丞相吳潛玄孫。他的祖父吳澤投身抗元，后見趙宋江山大勢已去，只好放棄家國情懷，轉(zhuǎn)而帶著長子吳禾（吳鎮(zhèn)父親）、孫子漢英在澉浦經(jīng)營海上運輸業(yè)，被稱為“大船吳”，同時也確立家族“宋亡不臣元”的政治品性。根據(jù)趙孟頫在吳澤三子吳森墓志銘中的記載，大約在元貞元二年（1296），吳澤遷居“風(fēng)土饒沃”的魏塘，買下了已經(jīng)敗落的魏塘名園——陳景仁陳園的西花園，興建了魏塘吳宅——竹莊，竹莊規(guī)模恢宏，里面有春波草閣、橡林精舍、笑俗陋室等建筑。吳森“唯嗜古名畫，購之千金不惜”，趙孟頫曾多次造訪吳森，相與欣賞古畫，探討畫藝。吳鎮(zhèn)因為父親長年在海上漂泊，依三叔吳森生活，因此也得到過趙孟頫在書畫上的指點。

吳鎮(zhèn)少年時喜歡劍術(shù)武藝，也曾希望投軍驅(qū)逐元軍恢復(fù)大宋，很快希望破滅，他棄武從文，和兄長隨毗陵（今江蘇常州）柳天驥學(xué)習(xí)《易經(jīng)》，并開始學(xué)習(xí)書畫藝術(shù)。歷史記載在這里產(chǎn)生了歧義：吳鎮(zhèn)的詩字畫被稱為“三絕”，是藝術(shù)中的珍品，但他“貴介求之不與，惟贈貧士，使取值焉，海內(nèi)珍之”，這曾被人解讀為他性格孤僻、蔑視權(quán)貴，但是，其真正原因是——他并不缺錢。史書上所說的“清貧”，大概只是因為他對錢財看得很淡，生活簡樸，以至于讓世人忽略了他背后豐盈的家業(yè)。

吳鎮(zhèn)擅畫，但不以賣畫為生，他賣卜。《歷代畫家姓氏便覽》說吳鎮(zhèn)“村居教學(xué)自娛，參易卜卦以玩世”。吳鎮(zhèn)嗜愛梅花，筑梅花庵，栽梅數(shù)百株，“潛跡委巷，繞屋植梅”，自號“梅花道人”。但是他不畫梅，他畫竹。在他的繪畫作品中，墨竹畫是其存世作品中數(shù)量最多的一種，漢學(xué)家高居翰認為他的竹畫居元畫第一。

1347年，68歲的吳鎮(zhèn)在其所作《竹石圖》題款自敘：“梅花道人學(xué)竹半生，歷觀文蘇之作”?！彼嬛褡谖耐⑻K軾一脈，得湖州竹派精髓，又曾受趙孟頫影響，將詩、書、畫完美結(jié)合，通過題畫詩使墨竹人格化。他晚年時作《墨竹譜》和《竹譜圖》，畫下了許許多多的竹子，大概是他數(shù)十年來對竹之體悟的總結(jié)。他筆下的墨竹各具姿態(tài)，新篁、嫩枝、老干、垂葉，坡竹、崖竹、雨竹、風(fēng)竹、雪竹等，四時不同，姿態(tài)各異，無不用筆精妙、形神兼?zhèn)?，隨性自然。

《墨竹譜》

《雪竹圖》

《墨竹圖》

1350年的竹醉日（陰歷五月十三，這一天要飲特制的竹葉青），71歲的吳鎮(zhèn)畫了一幅《墨竹圖》，后人稱之為竹畫中的經(jīng)典之作。

一幅長立軸只畫了一竿修竹的尾端，迎著風(fēng)，竹子因勢向右上揚翻飛。這一竿修竹，竿細葉疏，看起來十分輕柔脆弱，實際上內(nèi)含勁道有力，一股力道在內(nèi)似乎隱忍待發(fā)。

這幅畫上，畫家寫了長長的一段題款，大意是：蘇軾曾于途中遇雨而在某處休息，就著燭光竹影畫了一幅風(fēng)竹圖，后好事者將之鐫刻于石，因欣賞者眾，常摩挲而斷裂。事隔久遠后，吳鎮(zhèn)在湖州見到一塊蘇東坡風(fēng)竹的殘碑，乃摹寫而成。蘇東坡愛竹，他說“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吳鎮(zhèn)建有“笑俗陋室”，借著蘇東坡畫竹的典故，來表達自己避世志節(jié)的高潔品格。

他的墨竹，通常只是寥寥幾筆，畫出枝葉疏簡遒勁，瘦勁清傲。他欣賞竹的遒勁姿態(tài)，高風(fēng)亮節(jié)，不知不覺中，也會將心中對元朝統(tǒng)治者的不滿流露其中：

俯仰元無心，曲直知有節(jié)。空山木落時，不改霜雪葉。

——《懸崖竹》

董宣之烈，嚴(yán)顏之節(jié)。斫頭不屈，強項風(fēng)雪。

——《雪竹》

如果說選擇隱居是他面對元朝統(tǒng)治的第一種態(tài)度，那么，喜好畫竹則是他的第二種態(tài)度——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后世對吳鎮(zhèn)墨竹評價極高，畫竹名家鄭板橋贊其“畫竹之法，不貴拘泥成局，要在會心人得神，所以梅道人能超最上乘也”，明代王世貞稱“梅道人（畫竹）始究極其變”，“真”與“妙”統(tǒng)一。

吳鎮(zhèn)繪畫的另一個重要主題是漁父圖，同名畫作有二十余幅，國學(xué)大師饒宗頤稱其“集以漁父為題一類詞畫之大成”。他生活在富庶繁華的嘉興，江浙一帶湖泊眾多，漁業(yè)發(fā)達，他“隱于漁”，創(chuàng)造出極具個人獨特風(fēng)貌的漁隱題材山水畫。

《漁父圖》

在中國古代文藝史中，漁父不僅是以捕魚為生的底層勞苦百姓，還是淡泊名利、逍遙自在的隱逸之士。追溯其文化源頭，大概源自于《莊子·雜篇·漁父》《楚辭·漁父》兩文中的漁父和歷史上的姜尚、范蠡、嚴(yán)光。莊子借漁父之口闡述了“持守其真”、還歸自然的哲學(xué)思想和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楚辭》中漁父點化屈原的一句話流傳甚廣：“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睗O父在這里是一個欲引屈原"悟道"的先知，凸顯了漁父那種超然物外、散淡閑適、自得其樂的精神。又據(jù)史書記載，春秋時姜尚垂釣于渭濱，遇周文王而仕;越國范蠡助越王滅吳，后隱姓埋名泛舟五湖;東漢嚴(yán)光不為利祿所動，終生釣隱于浙江桐廬……漁父成了清高孤潔、避世脫俗、嘯傲江湖的智者隱士的化身，漁父形象也便成為文人、畫家寄托情感的載體。

如果說吳鎮(zhèn)畫墨竹表達了他“斫頭不屈，強項風(fēng)雪”的品節(jié)堅守，那么漁父圖體現(xiàn)的則是他的價值追求。正如他在《洞庭漁隱圖》中自題心跡：

“洞庭湖上晚風(fēng)生，風(fēng)攬湖心一葉橫。蘭棹穩(wěn)，草衣新，只釣鱸魚不釣名?！?/p>

他的漁父圖卷，畫面都很空靈，畫卷兩端略置山巒、樹木，中間大部分的畫面用大量留白來表現(xiàn)江水的浩蕩無邊，有一種空靈飄逸之感，其間蕩漾著一艘艘漁船，每船一漁父，旁附一首詩，他作的漁父詞與他的漁父圖一樣聞名于世，有“清絕襄陽孟浩然”之譽，有一種“遠棄塵氛、幽雅高潔”的意境，也表達了他個人的心境和人格境界。比如有：

紅葉村西夕照馀,黃蘆灘畔月痕初。輕撥棹，且歸歟。掛起漁竿不釣。

五嶺風(fēng)光絕四鄰,滿川鳧雁是交親。云觸岸，浪搖身。青草煙深不見。

如何小小作絲綸,只向湖中養(yǎng)一身。任公子，爾何人。枉釣如山截海。

綠楊灣里夕陽微，萬里霞光浸落暉。擊楫去，未能歸。驚起沙鷗撲鹿。

吳鎮(zhèn)《漁父圖》

另一幅《漁父圖》也很有代表性。畫中是一片江南水鄉(xiāng)景色，山環(huán)水曲，茂林清溪，遠處飄渺的山崗，給人以無限的遐想。一漁父駕小舟逍遙于山水之間。一種幽僻清寂的意境躍然紙上，給人以遠離塵俗之感。上方自題：“目斷煙波青有無，霜凋楓葉錦模糊，千尺浪，四腮鱸，詩筒相對酒葫蘆?！?/p>

在吳鎮(zhèn)所處的時代，有人出家皈依佛門，有人為了生計順從元廷做了小官吏，也有人在追求超凡脫俗的隱逸生活的同時又舍不得對世俗生活中的迷戀，過著名隱實顯的名士生活。而吳鎮(zhèn)是一名真正的隱士。他始終以一顆平常心，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他所畫的漁夫圖，實質(zhì)上寄托著他清遠淡泊、快意豁達的情懷，正如蘇軾詞中所言——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68歲時，吳鎮(zhèn)作畫開始以“梅沙彌”署名，“沙彌”指的是已經(jīng)受戒出家但尚未完全受比丘戒的佛教徒，也許那個時候的他已經(jīng)斬斷塵緣，削發(fā)為僧了。這個在江湖中悠游一生的孤獨隱士，最終在佛門找到了終極的依托。1354年，75歲的吳鎮(zhèn)在居所梅花庵中壘砌墳?zāi)?，并親書碑文“梅花和尚之塔”。

當(dāng)后世探討元四家的作品時，發(fā)現(xiàn)吳鎮(zhèn)在仕途上的表現(xiàn)與元四家中其他三家有很大不同：黃公望早年也曾熱衷功名，失意后才專注于畫，晚年以《富春山居圖》成名；王蒙一生半隱半仕，又因外祖父趙孟頫的特殊關(guān)系結(jié)交了不少文人士大夫，后來在明朝當(dāng)官，受“胡惟庸案”牽連入獄而卒；倪瓚為江南三首富之一，性格狷介，后來散資棄家，半生浪跡天涯，自成荒疏蕭條一派。相比之下，吳鎮(zhèn)遵從祖訓(xùn)，終身隱居不仕元，不與權(quán)貴往來，好佛學(xué)道，最終安穩(wěn)圓寂。他早已看破了世事起落，人間冷暖，在這首詩表露無遺：

古今多少風(fēng)流，想蠅利蝸名幾到頭，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兩度封侯，采菊籬邊，種瓜圃內(nèi)，都只到邙山一土丘。惺惺漢，皮囊扯破，便是骷髏。

——《沁園春·題畫骷髏》

王冕

在元代，以畫梅著稱的另有其人，他就是被后人稱為“中國墨梅第一人”的王冕。

王冕的畫作我們不一定看過，但是王冕這個名字我們都耳熟能詳。他的事跡被編寫在小學(xué)語文課本里，他寫的墨梅詩被廣為傳誦，張辰、宋濂、朱彝尊、徐顯、全祖望等名人都為他寫過傳，他是《儒林外史》的靈魂人物，盡管他的事跡僅出現(xiàn)在原著的第一回，但他卻是作者吳敬梓竭力塑造推崇的封建文人的理想楷模。

王冕（1287年-1359年），字元章，號煮石山農(nóng)，亦號“食中翁”、“梅花屋主”等，浙江諸暨楓橋人。畫家、詩人、書法家、篆刻家。

王冕的祖代，原住在關(guān)西的王景（函谷關(guān)以西）。他的十世祖宗是王德元，在宋朝做清遠軍節(jié)度使的官，后代遷居浙江紹興諸暨，傳到王冕的父親已成為一個一貧如洗的農(nóng)民。徐顯的《稗史集傳》載：“父力農(nóng)，冕為田家子?！?祖上闊過、家境貧寒的王冕讀書成才之路十分坎坷，七八歲時就要去放牛，但他偷偷去學(xué)舍旁聽課把牛忘了，被父親打了一頓。后來，他寄居佛寺，夜里借佛像前的長明燈讀書，“佛像多土偶，獰惡可怖；冕小兒，恬若不見”，他的學(xué)癡行為流傳開來，于是被浙東大儒、理學(xué)家韓性收為弟子，“遂為通儒”。

他一度熱衷于功名事業(yè)，但殘酷的現(xiàn)實教育了他，元朝科舉時立時廢，且元蒙貴族對知識分子十分輕視，王冕參加過進士考試，沒有考中。回來后，滿懷憤郁，于是決心永絕仕途。此后，他四處游歷，下東吳，入淮楚，出塞北，游歷名山大川。數(shù)千里壯游，他擴大了眼界，開拓了胸襟，也親眼見到元朝統(tǒng)治的殘酷現(xiàn)實，愛國思想更加強烈，所作詩畫更是不同凡俗。他所作《江南民》、《江南婦》、《悲苦行》、《猛虎行》、《有感》、《蛤蟆山》、《秋夜雨》、《傷亭戶》、《痛哭行》、《陌上桑》等詩均涉及社會時事，當(dāng)時元朝統(tǒng)治者橫行，苛捐雜稅層層加壓，加上天災(zāi)人禍不斷，百姓生活水深火熱，民不聊生。我們在普通詩文中很少看到的元蒙統(tǒng)治下的民間疾苦，在王冕的詩作中一一顯露出來。如：

《江南民》：“江南民，誠可憐，疫癘更兼烽火然。軍旅屯駐數(shù)百萬，米粟斗值三十千。去年奔走不種田，今年選丁差戍邊。老羸饑餓轉(zhuǎn)溝壑，貧窮徭役窮熬煎?！?/p>

《江南婦》：“江南婦，何辛苦！田家澹泊時將暮，弊衣零落面如土?？谋四袭€隨夫郎，夜間織麻不上床……大家揭貼出陳帳，生谷十年還未足?！?/p>

《悲苦行》：“前年鬻大女，去年賣小兒。皆因官稅迫，非以饑所為。布衣磨盡草衣折，一冬幸喜無霜雪。今年老小不成群，賦稅未知何所出?！?/p>

《喜雨歌贈姚煉師》：“今年大旱值丙子，赤土不止一萬里。米珠薪桂水如汞，天下蒼生半游鬼。南山北山云不生，白田如紙無人耕。吾生正坐溝壑嘆，況有狼虎白日行?！?/p>

《冀州道上》：“縱有好兒孫，無異犬與豬，至今成老翁，不識一字書” ……

筆筆泣淚，字字見血。在文學(xué)史中，對王冕詩的評價很高，認為元代詩歌到王冕已達到高峰。

“世間所有皆虛無。百年光景駒過隙，功名富貴將焉如？”（王冕《大醉歌》）四次遠游，使他更清楚地看透世情艱辛，于是看破功名，南回故鄉(xiāng)，于公元 1384年（時年62 歲）入九里山歸隱。他在這里種梅千株，筑廬而居，自號“梅花屋主”。隱居十三年，是王冕畫梅詠梅最集中的時期。

歸隱生活清貧，墾荒種地難以養(yǎng)活家人，于是王冕開始賣畫。宋濂在《王冕傳》中寫道：“善畫梅，不減揚補之，求者肩背相望，以繒幅短長為得米之差。人譏之，冕曰：‘吾藉是以養(yǎng)口體，豈好為人家作畫師哉！’”王冕賣畫根據(jù)尺幅不同來開出不同的價碼，到如今繪畫作品也是按平尺計價，但在他的那個時代，人們并不接受這樣的計價方式，所以有人諷刺王冕愛財。王冕卻回擊說：“我就是靠畫梅花來養(yǎng)家糊口，否則我怎會愿意給別人畫畫。”

那么，我們再來看看他的畫吧。

梅花，凌寒獨開，清幽脫俗，其堅忍、孤傲的氣質(zhì)，自古以來便是文人畫家們寄興寓情的重要題材。在中國繪畫史上，宋代畫梅成風(fēng)，名家輩出，釋仲仁（光華）、宋徽宗趙佶、揚無咎（補之）、徐崇嗣、崔白、米芾等皆以畫梅稱世。但是宋代畫梅如同“梅妻鶴子”的林逋所作“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講究“疏影橫斜”，以簡潔來表現(xiàn)梅的清冷孤傲，而王冕則開創(chuàng)了密花繁枝的墨梅風(fēng)格。清代朱方靄在《畫梅題記》中寫道：“宋人畫梅大都疏枝淺蕊，至元煮石山農(nóng)始易以繁花千萬簇，倍覺風(fēng)神綽約，珠胎隱現(xiàn)，為此花別開生面?！?/p>

王冕《南枝春早圖》

《月下梅花圖》

《墨梅圖》

他畫的梅花枝干簡練秀逸，梅花蕊萼鮮活，構(gòu)圖也別具一格。最經(jīng)典的這幅《墨梅圖》，王冕用水墨筆調(diào)繪制出一枝倒掛的梅花，枝頭茂密，垂下千朵梅花。在枝干交錯中，繁花簇簇點綴其間，梅花或綻放，或含苞，或正，或側(cè)，花形多變，疏密有序，雖未著色，卻顯得生機勃勃，格外鮮活，造就了另一番氣概。一朵朵梅花因墨染成，因而有與眾不同的文人氣息，一派傲骨嶙嶙的清氣之美便躍然紙上。

吾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王冕畫梅對后世畫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壽勤澤先生曾在其點校的《王冕集》前言中總結(jié)道：“明代畫梅高手劉世儒、陳憲章、王謙、盛行之都是他（王冕）的衣缽傳人。在他的影響下，徐渭開創(chuàng)并發(fā)展了大寫意畫的新畫風(fēng)。清代的揚州八怪，如羅聘、金農(nóng)、李方膺、汪士禛等人都深受他的影響，如金農(nóng)學(xué)他的千花萬蕊，羅聘學(xué)他的圈白頭花，李方膺學(xué)他的水墨淋漓，各有創(chuàng)獲，從而豐富與發(fā)展了民族繪畫藝術(shù)?！?/p>

縱觀王冕一生，少時苦學(xué)，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也曾希望通過儒家精神去兼濟天下，但由于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他的理想抱負均未能訴諸于現(xiàn)實，于是在科考落第后，他北游燕都，在游歷途中他親眼所見諸多社會殘忍現(xiàn)實，最終歸隱躬耕。元至正十九年(1359年)王冕病故于隱居的山村。他貧苦一生、歷經(jīng)滄桑，一顆憂國憂民的心及情感全部寄托于書畫作品和詩文中，為世人留下了不朽的詩作和書畫作品?！爱嬅讽毦呙窔夤?，人與梅花一樣清”，是人們對王冕的稱譽。在他的詩和畫中，我們能看到“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香”帶給他的心靈慰籍，也能看到他 “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的清高氣節(jié)，正是這種超然世外、不雜塵俗的境界，使他的詩與畫充滿高潔脫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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