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靈
耳目既飫,心手有喜,
天倪所動,妙不能已。
自本自根,亦經(jīng)亦史,
淺窺若成,深探匪止。
聽其自然,法為之死。
譬之詩歌,滄浪孺子。
我們常用“性靈”評價明代的小品文,從心底抒發(fā)而出的本真的雋永的小文。我也非常喜歡讀明代的小品文,乃至于山水、畫面冊頁。都是充滿了性靈的意味。
我喜歡蒙中老師的國畫小品文,也是充滿了性靈。
“性靈”作為中國古典美學與文學理論的核心概念,始終指向個體本真的生命體驗與創(chuàng)造性表達。
“性靈”的內(nèi)核是“真”。它反對程式化的道德說教與技藝炫弄,主張直面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直言:“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边@種“真”在小品文中化作對日常細節(jié)的珍視:張岱寫“乳酪”,從制作時“玉色浮浮,齒牙間覺冷泠如也”的味覺,到與友人分食時“燈下視之,如隔輕羅”的情致,將飲食升華為生命的共鳴。文人冊頁亦如此,徐渭畫《墨竹》,筆鋒不循“竹竿宜直”的成規(guī),反而以扭曲的線條寫盡“筆底明珠無處賣”的憤懣,墨色濃淡間皆是未加修飾的本心。
“性靈”的表達重“活”。它拒絕被經(jīng)典捆綁,追求靈感迸發(fā)時的自然流動。李流芳在《題畫冊》中說:“畫會于意,意會于天,非可以力強也?!边@種“活”在文字里是隨興所至的節(jié)奏:袁中道游柳浪湖,時而寫“風過柳梢,如語如笑”的輕盈,時而記“夜半月出,荷花香來,令人欲醉”的沉醉,筆墨跟著心緒起伏,全無章法卻處處見生機。在畫中則表現(xiàn)為對“法”的超越:八大山人的魚鳥,從不細描鱗羽,只以寥寥數(shù)筆勾勒白眼向天的神態(tài),看似簡率,實則將生命的倔強凝固于宣紙,所謂“無法之法,乃為至法”。
“性靈”的底色是“趣”。這種“趣”并非淺薄的戲謔,而是對生命本味的獨特洞察。明代文人將“趣”視為性靈的外化:陳繼儒在《巖棲幽事》中寫“讀《水滸傳》,當作官箴看;讀《金瓶梅》,當作世情書看”,以反常視角讀出經(jīng)典背后的人情世故,是趣;金農(nóng)畫《蔬果冊》,畫南瓜則突出“腹中空空,偏能容物”的憨態(tài),畫茄子則強調(diào)“紫袍加身,不改初心”的樸拙,于尋常物象中見出哲理,亦是趣。這種“趣”讓性靈之作擺脫了嚴肅的道學氣,變得可親可感——就像張岱在雪夜獨往湖心亭,遇知己便“強飲三大白而別”,不必追問姓名,不必客套寒暄,只將這份偶然的歡喜留在雪中,成為性靈最生動的注腳。
“性靈”是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肯定。在程朱理學桎梏人心、復(fù)古文風僵化創(chuàng)作的明代,它如一股清泉,提醒人們:文學與藝術(shù)的意義,不在于復(fù)刻古人的聲音,而在于讓每個鮮活的生命都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響。無論是“幾上置《文選》數(shù)頁,香一爐,茶一甌”的閑居文字,還是“墨點無多淚點多”的簡筆山水,皆以“性靈”為魂,在時光中沉淀為中國人對“真實生活”的永恒向往。
耳目既飫,心手有喜
“飫”是飽足之意,耳目被自然、人事的鮮活景象充分滋養(yǎng),內(nèi)心便生出真切的喜悅,進而驅(qū)動手去記錄、創(chuàng)作。
這恰是明代小品文的起點:袁宏道游西湖,見“月景尤不可言,花態(tài)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耳目所及化作筆端“獨抒性靈”的文字;李流芳畫山水冊頁,“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物”,筆墨間的喜意正是對“飫”的直接回應(yīng)。
李流芳《澄懷臥游山水冊》其一
天倪所動,妙不能已
“天倪”指自然的本真、事物的天然界限,當心靈與這份本真相通,靈感便會自然涌動,精妙的意趣源源不斷,無法止息。
張岱寫“湖心亭看雪”,“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天地的蒼茫與內(nèi)心的孤寂相觸,便有了“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的妙語,是“天倪”驅(qū)動下的自然流露;徐渭的墨葡萄,筆勢狂放如“墨汁淋漓”,不求形似而求“天倪”,正是“妙不能已”的寫照。
自本自根,亦經(jīng)亦史
“性靈”并非憑空而生,它有自己的根基——源于個體的本真心性,卻也暗合著經(jīng)史中沉淀的人文精神??此齐S性的文字或筆墨,實則藏著對傳統(tǒng)的呼應(yīng)與突破。
明代小品文雖反對“代圣賢立言”,卻在蘇軾、陶淵明的文字中汲取養(yǎng)分:袁宏道推崇“蘇長公之詩,無一字不佳者”,正是借經(jīng)史的根脈滋養(yǎng)自家性靈;董其昌的山水冊頁,“以禪喻畫”,既承王維“詩中有畫”的傳統(tǒng),又融個人心性,恰是“自本自根,亦經(jīng)亦史”的平衡。
淺窺若成,深探匪止
初看“性靈”之作,似是隨手寫成、輕松可成;但深入探究,才知其中藏著無盡的深意與匠心,絕非淺嘗輒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份天然,最是難得。
如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淺讀是家常語,深探卻見歲月流轉(zhuǎn)中的深情,于平淡中藏千回百轉(zhuǎn);沈周的冊頁小品,幾筆竹石看似隨意,實則墨色濃淡、筆觸緩急皆有講究,淺觀是“成”,深探方知“匪止”。
聽其自然,法為之死
“性靈”的核心是順應(yīng)自然本真,若刻意追求章法、格律,反而會扼殺這份鮮活。所謂“法”,當為“性靈”服務(wù),而非束縛。
明代復(fù)古派強調(diào)“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被袁宏道斥為“糞里嚼渣,順口接屁”,正因他們讓“法”成了枷鎖;而小品文“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文字”(金圣嘆語),恰是“聽其自然”;徐渭畫花鳥,“不求形似求生韻”,打破工筆成法,反讓“性靈”躍然紙上,印證了“法為之死”的真諦。
譬之詩歌,滄浪孺子
滄浪孺子即《滄浪詩話》的作者嚴羽,其主張“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強調(diào)詩歌的本真意趣與“性靈”相通。
這恰是小品文與冊頁的精神內(nèi)核。它們?nèi)鐪胬怂灾姡混偶?、不說教,只以“別材別趣”動人。張岱的小品是“詩”,“霧凇沆碭”的意境如詩;陳洪綬的人物冊頁是“詩”,線條間的古拙靈動,恰是“性靈”的詩意表達。
從耳目之喜到天倪之動,從本根的堅守到對成法的超越,最終抵達“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境界——這正是“性靈”動人的力量:它讓文字與筆墨都成為心靈的直接投射,如呼吸般自然,卻在歲月中愈發(fā)雋永。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